这位老太太并没有用厌恶的眼神看我们,相反地,她看我的样子仿佛是看自己被人欺负了的孩子充满了怜爱,也隐约地有一点儿生气。
她看上去有六十多岁了吧,还是她过度的操劳使她头发全白了呢?我当时胡乱想着。
晚饭时,她端上两碗热腾腾的汤面。我清楚地看见我碗里比她儿子多煎了两个荷包蛋。我们开始吃时,却见不到他母亲,三哥说是她出去为我买只鸡。我的眼泪差一点儿滚下来。
那以后跟着三哥干,我也常常会到家里看看老太太,那会儿我叫她“妈”。也不只我这样叫,其他的哥们来家里都管老太太叫“妈”,尽管我们这帮家伙出去时砍人不眨眼。
有一次我听老太太说三哥的上面原来有个哥哥,比他大了有十五、六岁吧。文革时因为看到出身不好而被人欺负的邻家小孩儿很可怜而和人打架,被对方一锨子砍中了后脑,这个大哥死的时候三哥还没出生。“妈”为此事伤心欲绝,好在后来有了他。他小时候爸也病死了,“妈”含辛茹苦养他成人。三哥每每说起过去就骂自己不争气,直抽自己的嘴巴。(这样的男人真的是像他在外面的时候那样的坚强吗?)他说对不起“妈”,说将来一定要好好干点儿买卖。谁曾想到好不容易挣了些钱,要结婚的人了,竟被街上的流氓砍死了。“妈”也就疯了。
最后一次去看“妈”是什么时候我已记不清了。只知道去医院看嫂子时听说“妈”已经死了。说是神智不清的老太太跑回家吵吵嚷嚷想给儿子烧杯水喝。邻居觉得不对,进去看时,屋内已充满了瓦斯气,灶上根本就没有放壶。
这些让我想起去年系里文艺汇演编排舞台剧时,我时常去后海溜达,想想剧本的改编问题。有一天,一个衣着单薄的老太太不知念叨着什么从我身边走过去。我仔细去听她讲的话,发现她总是在重复“婷婷呀,回来吧,爷爷不骂你了,你哥哥也出去找你了,你早点回来吧。天儿多冷呀,呆在外面会冻坏的,奶奶好想你呀!”之类的话。听得我身上也阵阵发抖。隔一天差不多的钟点,我又看见那老太太,嘴里说着一样的话。停下来买烟时,我向店里的小姐打听这老太太到底怎么了。“唉,惨着呢。这老太太就住对面儿。本来家里好好的,有个孙子有个孙女。可就是这个孙女儿,整天在外面玩儿也不着家,谁想着竟让流氓给……那个孙子本来是个特本分的小伙子,唉。哥哥为了妹妹拿把刀就找去了,结果被人给剁了。后来再见到这老太太就是这样了。你甭瞧这大冷的天儿,就是下雪,她也出来找这两孩子。唉——”
那是我那段时间最后一次转后海。
鲁迅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坏了给人看。”我总觉得他说的是创造出来的悲剧。而人生的悲剧则是一个人没有了希望或是只剩下希望。
接那个电话是两个礼拜前了。最初的几天里我放弃了写作,也不回家或去找杨刚、胖子,甚至不去上课。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事降临在头上。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死亡是可怕的。我同样惧怕死亡,同时又期待着死亡。看着身边那么多的生离死别,每一次我都不可能无动于衷。LEE说我是“见证人”。我也真的像个见证人。像《绿色奇迹》中汉克斯扮演的狱警不得不对上帝的使者用电刑而遭到了上帝的惩罚一样。他眼睁睁看着亲人、朋友一个个死去,但自己却要永远活下去。这惩罚是绝顶的,不是肉体的灵魂死亡的解脱,而是永远承受着痛苦。(你也可以说这是快乐,对吗?)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自杀,是因为受到了吸血鬼经典传说的缘故。我不信教,却也认为自杀是一种罪,人是没有权力放弃来之不易的生命的,何况孕育这生命的人根本就不是我们自己。
不过不能放弃生命不等于不能放弃生活。一周的时间我没有锻炼。上周五运动会上,我展示着粗壮的胳膊和上面遍布的伤疤,真正使人惊奇的是我扔出去的铅球离我真的不远。我连校前八名也没能进。是我的力量真的消失了吗,还晚在投球之前就已经选择了放弃?
失败的滋味再次燃起了我生命的火焰。我把又头剃得很短(LEE总是说我剪的头像一块儿板砖)。上周六我双臂挂满沙袋,背着装有数本字典的背包又去了久违的香山,我一口气上下两趟,直到快站不住了才踏着车回家。
这几天,什么也没发生的现状又使我的心情好转。我又继续写我的小说,也把那个电话的事告诉了金海,他叮嘱我多住学校,出事也好有个照应。
写小说之余,我又开始上网,并且对和我聊得来的女孩儿讲述我的故事,给她们看我的文章。她们中有的也会给我打电话。
前天晚上,我在等“198”的电话时意外的接到了刚打来的电话。他告诉我那天下午他见了一个网友是我们学校大三的。人挺漂亮,也挺温柔,但是一直苦于父母离异的事,看上去怪可怜的。刚说他离这边儿远,也不方便帮助那女孩儿,就打算让我见见她。我也明白他是觉得那个女孩挺不错的,想让我们俩来往。我同意了,他便给那个女孩儿打了个电话,约在今天晚上七点整见面。
我抬起手腕看看,约好的时间已经过了,但那女孩儿还没出现。我倒无所谓是不是被人“晃点”了,接着低着头看我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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