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_美]劳伦斯·布洛克【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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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小布什就有他简单无比的结论,所以我们就看到了美国出兵阿富汗,又莫名其妙侵略伊拉克,灾难以滚雪球的速度在急剧扩大中。

  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我们能相信史卡德绝不是那种人,那种风凉日子里满口信念、等大难真正临头马上换一组语言一种信仰的怯懦之人,但我们真的还猜不出他将如何历劫归来地告诉我们新的纽约故事。

  大爆炸后的小城

  从九一一这一天起,纽约再不一样了——除了这一句话,而果然在《小城》一开头,我们就读到了。

  把新的纽约故事命名为“小城”,我们应该就可以窥见布洛克对这座世纪大城的内心图样变化——城市没故事,城市没性格,城市到哪里都大同小异,因为它开放向全世界,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普世化的资本主义游戏之中,人来人往,资讯流窜,没有必要的隔离,更欠缺适当的停留沉淀,好生长出自身的独特性(李维史陀说的,独特性孕生于相对的封闭)。今天我们都可以轻易看出来,如果说哪个城市仍保有着哪部分的自我性格,通常源于它曾经独特而从容的历史命运,这部分已不再增加,只能在人们细心守护下缓缓剥落或在人们弃如蔽履下迅速崩塌,为城市的永恒运动髹上一层易感的时间美学色泽。它永远在动,永远朝同一方向更新中,如费孝通指出的,城市其实就是变迁本身。

  但纽约奇特得不同,它的独特性不是来自于地理性的隔绝,尽管曼哈顿真是个岛,也不依赖历史性的遗留,毕竟两三百年不长不短而且已全然笼罩在工业化、资本化的现代浪潮中。在普世的城市之海中,纽约的确像个孤岛一般,在它港边自由女神的火炬光照下熠熠浮起。不是因为它位于边陲,而是因为它在最中心,很快的,它就再没有什么走在它前面的其他城市可以去模仿追随,它得自己来,各种变异更新、各种尝试乃至于尝试的失败及其衍生的罪恶,于是都只能是纽约的,它成为全球化变迁风暴中的台风眼,是挺在最尖端一点的城市。早在半世纪之前的一九四一年,敏锐无比的人类学者李维史陀便清楚地看到纽约复杂、千层派一般的独特城市肌理,与其说它是“一个”完整的城市,毋宁说它是由诸多细碎不同的部分颤巍巍地搭起的,处处留着缝隙和空洞,每一个空洞各自通往始料不及的异质小天地,就像做梦的爱丽丝摔进树洞或穿越镜子进入不可思议国一样。李维史陀认为,在势必愈演愈烈、全世界都无法逃遁的普世性同化浪潮中,纽约提供了逃避的可能,带来启示和希望。

  更有趣的是,纽约是全世界美国梦的象征之城,但这却正代表它超越了现实的美国,独立于现实的美国之上。它甚至不具备与它地位相称的政治机能,如巴黎、伦敦那样,这一点大概只有隶属于中国却又像置身中国之外的上海与它相似,因此,这个孤岛般的纽约,仿佛进一步甩脱了全球政治角力和战略对抗的可厌旋涡,不会在国族的冲突倾轧下被点名被毁灭。

  然而,九一一回教圣战士没理这一套,哪里美国人最多最稠密,他们就选哪里,他们依自己的认知找目标。

  这一炸,说炸出纽约的原形也可以,说炸醒纽约人的梦境或错觉也成,总而言之,纽约终究不真的是遗国族而独立的天空之城,大爆炸把人轰出生活轨道,把人轰上天空,人的视野一拉高,原来纽约的确像每一张地图显示的那样,只是美国的一小部分,是蓝色小行星上针尖般的一个小点,居住其中的人们,跟其他任何城市聚落的并不真的是不同的两种人,一样会突如其来地毁灭,一样的脆弱易死,甚至更加脆弱易死。

  没错,原来它就只是个“小城”而已。

  被谋杀联系起来的一群人

  《小城》甚合理地暂时放过了有缓慢思考倾向的史卡德,不逼他立即回应,而在书写形式上改用全知的、广角的小说视野。有同性恋的胆小清洁工,有性冒险的狂野画廊女主人,有前列腺癌在身的知名刑案大律师,有政治前程看好的明星级前纽约市警察局长,有敏锐抓住死亡、把灾难化为利益的小说出版经纪人,有肥胖但长袖善舞的名餐馆女老板,当然,最重要也不可免的,还有一名原来一辈子与世无争、空闲时只埋头研究纽约老地图老街老巷老掌故自娱的老好人,他一家子在九一一当天全数死难或直接讲就此消失不见了,只剩一名伤心欲绝的老伴随即仰药自杀。这个带着昔日纽约象征意味的老人,遂摇身变为胸怀末世宗教执念的疯子杀人狂——杀人者和被杀者在他身上合而为一,他既令人惧怕痛恶却又让人同情悲悯,九一一在美国瞬间制造出一大批这样的人,而在九一一之前,历史的不义杀戮和灾难又何尝没在中东回教世界制造出更大一批这样的人。要命的是,这还不是悲剧的终点,真正的悲剧是,在这些人上头永远存在着另一些人,他们没灾难临身再清醒不过,他们善于利用甚或操控他人的灾难,好攫取自身的利益,有的人运用自身的权位和政治影响力,有的人倒卖军火,有的人是搞石油,有的人更是只为满足自己病态的权力欲和支配欲。

  另外,还有一名布洛克多少带点自嘲意味,也借此制造出一点后设书写效果的平庸小说家角色。此人在酒馆里喝挂了,随一个吊膀子的红发女郎回她的公寓,却忽然成了谋杀嫌疑犯。小说家坚信自己绝没动手杀人,但有趣的是,随着执法单位对他涉案的疑心日益减轻,他对自己的清白却愈发不确定起来(杀人究竟只是一种人皆有之的正常念头而已,还是会诱人不知不觉付诸实践?人的记忆可不可靠?酒精会不会让人连自己都成功欺瞒?);但同时,谋杀的嫌疑却带给他从未拥有的魅力,以及从不存在的深奥,出版社出天价竞标他的新小说,女人乐意和他上床,他从灰扑扑的小角色忽然变成社交圈的宠儿,就像昔日写二次大战德累斯顿大轰炸为《第五号屠宰场》的冯内古特说的:“平均每死一个人我就得到四块钱版税。”《这些人与那些人》,这原是一部二十年前的电影片名,台湾改译为《战火浮生录》。电影有点太过抽样地选取二次大战主交战国德、法、英、美、俄加犹太各一人或一对男女(都是音乐家、舞蹈家),看他们如何在战争的噬人巨浪中浮沉漂流,有力竭倒下来的(毒气室、饥饿荒凉的东线战场、爆炸起火的坦克、战后的叛国审判),也有一身残破挨过来的。电影由于是公益性反战基金出钱拍的,结尾是这些幸存者或其子裔一场控诉战争、宣誓和平的全球连线大音乐会,在波莱罗杀气腾腾的乐声中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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