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密特小说中有句冷酷的话:“总有人得留下来数尸体。”——在小说还原死亡悲剧的工作中,有意思的是,当我们一干寻常人等从惊吓中醒来,以统计数字来把死难者安置妥当,以遗忘来重新过日子时,小说家的劳动才正要开始,他辨识死者的工作更细致因此也就更缓慢,不止牙齿或DNA之类,他还得像耐心修复破损名画的工匠一般,搜寻,拼凑,并用模拟想象、理解和同情来补满空白残缺的部分,告诉我们,死的是谁,他曾经如何活在大城纽约,他原本想做什么,在死亡没来由地抓到他之前。
我们仍希望这个数尸体的人是我们的老朋友马修·斯卡德,我们信任他的双眼,也最听得懂他说的话。
纽约,无与伦比的、城市明星中的明星,自成法度的第四十九州,矛盾的独眼巨人,不设限的无间地狱,当代文明的悲惨与辉煌的至高代表,美利坚合众国里的马其顿国。它经历着也许适于用来定义一个大都会的最苛刻的考验——长夜漫漫,屹立不倒。但每到刮风下雨,纽约,也只是一个小城。
——约翰·冈瑟
城市欢欣鼓舞,一切都繁花似锦,
不久便会凋零:风华、阶段、年代、生命。
一种最后瓦解的甜蜜与反映,
让第一颗炸弹毫不迟疑地坠落。
——切斯瓦夫·米沃什《城市》
之前……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上午六点三十三分,出太阳。气象预报:天清气爽,美好的一天。
上午八点四十五分,美国航空公司一架从波士顿飞往洛杉矶的十一号班机,撞在世界贸易中心的北塔上。
九点零五分,联合航空公司一架也是从波士顿飞到洛杉矶的一七五号班机,撞在世界贸易中心的南塔上。
九点五十分,南塔在遭撞击的四十五分钟后倒塌。
十点三十分,北塔在遭撞击的一小时二十五分钟后倒塌。
二〇〇二年五月三十日上午十点二十九分,在世贸中心原址,废墟的清理工作业已完毕。
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纽约再也不是以前的纽约了。
第01章
在杰利·潘科想吃早餐之前,他已经去过三家酒吧和一家妓院。
他觉得,这句话是极好的开场白:“今天早上,在我吃完鸡蛋跟土豆煎饼的时候……”不管是在酒吧的里间,还是教堂的地下室,此话一出,一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言谈风趣,博人好感,那不就是他来纽约的一个原因吗?过有意思的日子,当然,还要让别人觉得自己有意思。
还有,你也不得不承认,是为了试试人到底能有多么堕落,这个目的与早餐前就想去三家酒吧与一家妓院的想法也非常吻合。
今天他吃早餐的地方是一家叫小周的希腊小餐馆,位于第六大道与西十二街的交叉口。他并不真的是这里的常客。妓院在第二十八街,莱辛顿大道东边数过来第二家,就在几家印度熟食店和餐馆的那一带,大家都管那地方叫咖喱山。蔬菜咖喱饺与花椰菜烩土豆,可不是理想的早餐,反正这些店不到中午也不会开门。可他挺喜欢第三大道上的向日葵餐馆,他在妓院完事以后,常常会到那里坐一坐。
可是那天早上,他还没到饿死那份上,而他原定的下一站是去格林威治村里的查尔斯村和伟佛利村,所以,他穿过三十二街,朝第六大道走去。这一段的第六大道原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世贸中心的双子塔,但现在只能看到遗址,下城天际线上缺了一块。一处被删除的景观,他不止一次这么想。
这会儿,他坐在小周餐馆的一个火车座里,面前摆着一杯柳橙汁、一份西式煎蛋卷,外带一杯咖啡,加奶,不加糖,这有多堕落呢?现在是十点钟,他要在十一点前到玛丽琳那边,下午一点前离开,今天剩下的时间就清清闲闲,没事可干。也许他还赶得上贝里街两点半的聚会。他离开玛丽琳家后,可以先到聚会场所,用钥匙先占个位子,等他晃回来的时候,就有位子好坐了。这功夫可省不得,等到聚会开始才进去,你就只能站着了。
复原,他想,这个城里就数它的门票最火了。
他让侍者替他续一杯咖啡,微笑示谢,这家伙走开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盯着他走出去,对自己这种行为只是转了下眼珠。屁股挺翘的,他心想,可那又怎么样呢?
假使他出现在性上瘾匿名者互诫协会①的聚会中,他暗想,应该没人会让他滚到外边去吧。但是,他的生活会因此而变得无法控制吗?未必吧。说得直接点,他能应付得了这又一个互诫项目吗?他现在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三年来,略微清醒了些。而且,由于在他的生命中,毒品也占据一定的分量,所以,他还得把两次嗜麻醉剂者互诫协会的聚会,挤进每一周的日程表。此外,他父母都是酒鬼——他的父亲因酒而死,他的母亲借酒而活——所以,他也参加了嗜酒者成年子女协会,偶尔去参加一下这种聚会。(但也不是去得太频繁,因为会上尽是些哭诉、埋怨,还有“要理解你完全正当的愤怒”之类的话,让他觉得牙疼。)
①“性上瘾”一词最早见于美国心理学家派·卡耐斯博士所著的《走出阴影:解读性上瘾》一书里。心理学界认为性行为会使人上瘾,是因为某些人的性习惯能乎合“行为上瘾”的三大条件。不少外国心理学者均认同“性上瘾”的存在。性上瘾者因为心理问题强迫性地以性行为去满足与性无关的心理需要,如宣泄压抑、压制自卑感等。性上瘾的行为通常令当事人身心受到极大困扰,更会令他周遭的人受到滋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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