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自己很像百老汇演员。他想到了凯萝·钱宁,一辈子被困在《你好,桃莉》里,挣脱不出,相同的角色,一年要演几百遍,她怎么受得了?她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生活?
鸡尾酒会上天南地北的闲聊、晚餐同伴之间的寒暄谈话、微笑、握手、拍照,看来随兴,其实都是演出的一部分,而且千篇一律,一再重复。最难的是最后的问答时间,他要使出压箱演技,不让提问者发觉自己提出的问题其实他已经听过好几百遍了。这种故作惊讶的表情,他练习了好久才比较自然。起初,他觉得自己很假,后来觉得这是工作的一部分。这身本领他究竟是如何练就的?
“我听说一件事情,”鲍伯·威尔本说,“你要竞选下届市长?”
“这消息怎么一路传到德州的波兰诺去了?”
“我是在纽约听说的。我每两个月都得去纽约一趟;但我想,这个话题在德州一样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在达拉斯,知道纽约市长姓名的人,可比纽约知道达拉斯市长是谁的人要多得多。你下定决心要竞选啦?”
“时候还早呢。”他说。
“这样回答很好,要不,就干脆不予理会。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大家挤破头,想当纽约市长呢?”
他笑了。“你问倒我了。”
“那家伙是怎么说的?名字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你知道我在说谁吧,就是那个好像把整本字典都吞进肚子里的那个。”
“威廉·巴克利①。”
①美国知名的保守派专栏作家。
“就是这家伙。他也说要出马选纽约市长,半点胜算都没有,有记者问他,当选之后要做什么,他竟然说,要列张表,慢慢解释。”
“这话说得妙。”
“可以流传千古了。你想做市长吗,法兰?”
“我不知道。”
“答案听起来很诚实。”
“没错。”
“这个工作很重要,总得有人站出来,你知道你有能力——”
“我可不像以前那么有把握了。”他说,“九一一以后,我看卢迪有条不紊地救灾,处置都很得当,我实在不确定能跟他一样指挥若定。”
“到了这种关头,才看得出一个人的长处与缺点。我也不知道。政治?法兰,我这辈子白送了太多钱给那些自以为在政治上能闯出一片天地的人。老天爷可以作证,我从来没有想要踏进这片是非之地。”
“我也不想。”他说,“我只想当一个警察。”
这不完全是实话。他的父亲是警察,他从小就想穿上蓝色的制服,带把枪,学他爸爸那副神气的模样。但是,想法变了。长大之后,他一度完全不想跟警察沾上半点边。“工作很稳定。”他父亲跟他说,“自己也觉得体面,但是,有点脑子的孩子,绝对不会干这行。你要有更好的发展,法兰,别跟你老爸一样没出息。”
法兰西斯·X·巴克伦从二次世界大战退下来之后,脱掉卡其军装,改换蓝色警察制服,一做就是一辈子。他是巡警,多半时间都得操劳那双脚;偏偏从突出部战役①之后,他的脚就不大行了。执勤结束,回到家,他常端张小板凳,坐在浴室里泡脚。“好好读书。”他跟孩子说,“记牢修女教给你的东西,千万别进警察这一行。”
①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在比利时、卢森堡境内发动的会战,双方死伤人数接近二十万。
就在他的孩子从柯盖特学院毕业前的两个月,老巴克伦下班回家,跟他老婆说,他全身发冷。“我去请大夫。”她说。
“没关系。”他说,坐在椅子上歇脚。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看到什么吓了他一大跳的事情,随后身子一垮,就死了。医生跟巴克伦太太说,这叫做冠状动脉栓塞,也就是一般人所谓的心脏病发作。还好他没受什么苦,人们跟她说,她回答说,你知道什么,他这辈子哪天不在吃苦?
法兰搭飞机回家守灵,葬礼弥撒之后,又匆匆赶回学校结束学业。好几家法律学院批准了他的入学许可,他迟疑再三,最后,写信回绝他们的好意。他不想当律师,他想当警察,归根到底他还是想当警察。他父亲的朋友——当然,全部都是警察——在守灵的时候,过来跟他聊两句。许多人说,你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应该去当律师,你父亲生前一直为你感到骄傲,他整天都在说你的事。
当上警察的巴克伦,逮到一个好机会,漂亮地抓到嫌犯,升为刑警。他妈妈到场参加他的升迁典礼,看他挂上金盾勋章,亲了他一下说,法兰,如果他能看到就好了。他有些怀疑母亲的这句话。如果他老爸真的看到他升任刑警,会怎样?是握他的手,还是揽他的头?是拍拍他的肩膀,还是狠狠地甩他两个耳光?
等他从波特兰回来,在警察广场接下纽约市警局局长职务的时候,他母亲坐着轮椅,也在现场。卢迪在他那件有好几排奖章的制服上,别上局长警徽。他的母亲已经缩成一个瘦瘦小小的老太婆,距离她的大限之日,还有一年半。她的声音虚弱含糊,他得弯下腰去,耳朵贴在她的嘴边,才知道她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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