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老敏屯家,石砌的房子,房顶坍塌,阶梯破碎,像古老的图画书里画的东西。从路上望过去,好像房子很大,可是当我们进去察看的时候,却大失所望:并不比我自己的家大多少,楼下只有四个房间,楼上另外还有四间,一个阁楼,陡峭的天面,屋顶的一部分已经塌了。谷仓往里倒塌;只有基础还是坚实的。土地多年前卖给别的农场主。屋里好长时间没人住。人们管它叫敏屯宅院。位于鄂尔克河畔。玛利?卢的尸体最终就是在那里找到的。
读七年级的时候,玛利?卢交了一个本不该交的男朋友,这事除了我,谁也不知道。这男孩年龄比她大,辍了学,给农场打工。我觉得这人有点儿迟钝——不是说话,他说话倒是挺快的,很正常。是他的思维方式。他大约十六七岁,名叫汉斯。他有一头像扫把棕毛一样卷曲的金发,一张粗糙而布满色斑的脸,一双愚弄人的眼睛。玛利?卢对他如痴若狂,胡乱模仿镇上的大女孩,说什么对某个男孩或年轻男子汉“如醉如痴”。汉斯和玛利?卢亲吻,在敏屯宅院后面的墓地废墟里,在河畔,在希丝金家车道旁边的沼泽地里的草丛中亲吻,他们以为我没看见。汉斯从他兄弟那儿借了一辆车,一辆破旧的老福特,前面的缓冲器用电线捆着,脚踏板刮着地面。我们在路上走着走着,汉斯从后面按着喇叭赶上来停下,玛利?卢爬上车,可我却跟在后面走,知道他们不想跟我在一起。让他们见鬼去吧。我宁愿独自行走。
“你就是嫉妒我和汉斯,”玛利?卢毫不留情地说,我不回答。“汉斯讨人喜欢。汉斯好。他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坏。”玛利?卢用虚假的声调说。这种虚假的声调是她从镇上年龄比她大、招人喜欢的姑娘那儿捡来的。“他——”她盯着我,不停地眨眼,不停地笑着,不知道说什么,似乎实际上她根本不了解汉斯。“他不笨,”她气愤地说,“只不过他不喜欢多说话。”
几十年过去了,尽管我努力回忆,只记得汉斯?缪恩泽是一个肌肉发达,头发理得很短,长着一对招风耳朵,皮肤上有色素,嘴唇上隐隐有须的金发男孩——他在望着我,眯着眼,皱着眉,似乎知道我多么怕他,多么希望他死掉。如果他把我真当那么一回事,他一定也恨我,可是他并没有把我真当一回事,他的目光只是从我身上一滑而过,似乎在我站着的地方根本没人存在。
关于废弃的房屋,有许多故事。但最糟糕的故事莫过于离我家三英里,鄂尔克河畔的敏屯宅院。谁也没有理由揭开敏屯先生打死妻子,然后用.12口径猎枪自杀的秘密。他没有喝醉,人们说。他的农场比起别的农场来说,也经营得一点儿不坏。
从外面看着那一片长满喇叭花藤和野玫瑰的废墟,似乎很难相信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世上各种东西,甚至连人一手建造的东西,都悄悄地自生自灭……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那所房屋就已经废弃多年。大部分土地都已经卖掉,但这家的子嗣却不愿意处理房产。他们不愿意把房子卖掉,也不想把它夷为平地,他们当然也不愿意住进去。所以房子一直空着。“禁止入内”的告示贴了一层又一层,可没人把它当作一回事。流浪汉闯进屋内造成破坏,麦克法兰家的男孩子们在一个万圣节前夕企图放火焚烧原先的干草仓。玛利?卢和汉斯约会的那个夏季,我和她从后窗爬进去——后窗的挡板早已被拔掉——我们犹如两个梦游者,互相搂着腰,瞪大眼睛,在各个房间转悠。我们每转进一个角落都等着敏屯先生的鬼魂出现。屋里散发着老鼠屎的臭味、霉烂腐败的气味和年深日久的悲哀。壁纸被一条条地撕下来,石灰板壁爆裂,旧家具翻倒砸碎,脚下踩着发黄的报纸碎片。碎玻璃。一地的碎玻璃。透过破窗射进一束束颤抖的阳光。空气是浮动的、活泼的、飞舞的尘埃。“我害怕,”玛利?卢低声说道。她把我搂得紧紧的。我感到嘴里干涩。我岂不是听见楼上有声音吗,一个持续不断的喃喃低语,像两个人在吵架,又像一个人试图说服另一个人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但一旦我驻足倾听,声音就消失了。只有夏日令人宽慰的鸟叫蝉鸣和蟋蟀蛐蛐声。
我知道敏屯先生是怎样死的。他把枪管顶住下巴,用大脚趾扣动扳机。他们发现他倒在楼上的浴室里,脑袋开了花。在酒窖的蓄水池里找到他的妻子,他企图把她藏在那里。“你认为我们该上楼吗?”玛利?卢问,有点儿提心吊胆。她的手指发凉,我看见她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她妈妈把她的头发编成一条粗笨的辫子,大半个夏天都是这样。但辫子松了。“不,”我害怕地说,“我不知道。”我们在楼梯底下犹豫不决——只是站着,站了好长时间。“也许不上吧,”玛利?卢说,“该死的楼梯会塌下来砸着我们。”
客厅里的地板和墙壁上有血迹——我看得见。玛利?卢嘲笑我说:“那只不过是水渍,笨蛋。”
我听见上头有许多声音,或者只是一只雄蜂嗡嗡叫个不停的声音。我等着,希望玛利?卢也听见,可她却一直没听见。
现在我们安全了,我们在往外退。玛利?卢似乎有点儿后悔地说:“是的——这宅子是有点儿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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