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我不是孤儿,希比尔总是说。我从来不是孤儿,因为姨妈在我的身边。
那场事故发生的时候我才两岁。
不,我不记得。
可是没有人问。
希比尔没有把在公园里遇见那个人的事告诉罗拉姨妈——她已经把那人从心里完全抹去了。可是,那天夜晚,昏昏欲睡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突然想起了他,又栩栩如生地见到了他。那银白色的头发,那对锃亮的黑皮鞋。他的眼睛藏在墨镜下。多么令人心动啊,他出的价钱!——尽管希比尔不会接受,这是毫无疑问的。绝不接受。
不过,斯泰尔似乎没有害人之心。是一番好意。当然啦,是个怪人,但也是个有趣的人。她猜想如果他出得起这么高的价钱找人给他做模特,他一定有钱。他身上具有一些非现代的东西。那种绅士风度的沉默寡言、彬彬有礼——哪怕提的要求古怪离奇也不出格。最近几年在格兰科尔无家可归和被遗弃的人数激增,特别是在濒临太平洋的公园里,但斯泰尔先生不是其中的一个。
接着像一扇一直紧紧关闭的门突然自己打开,希比尔意识到以前见过斯泰尔先生……在什么地方见过。在每天下午几乎都要在那里跑一个小时的公园里?在格兰科尔的闹市区?在街上?——在公共图书馆?在格兰科尔高级中学附近?——在学校的校园里,在礼堂?希比尔搜索枯肠,拼命回忆:上个月学校合唱团为了圣诞节的露天表演,一直在排演韩德尔的《弥赛亚》,她是合唱团的成员之一,演出独唱部分,是女低音要求最严格的一部分,合唱团的指挥当着合唱团其余的团员赞扬了她……她隐隐约约看见在礼堂最后一排坐着一个陌生人,面貌看不清楚,但他灰白的头发很显眼,他不是模仿鼓掌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在拍掌吗?就在那里,在后排,走道上。合唱团排练的时候,常常有人前来观看——合唱团团员的父母、亲戚,乐队指挥的同事等等。因此没人特别注意规规矩矩坐在礼堂后排的陌生人。他穿的衣裳颜色深,式样保守,不引人注目。戴黑色眼镜,把眼睛隐藏起来了。但是,他来了。为希比尔?布莱克而来。可是那时候,希比尔对他视而不见。
她也没有看见那个人离开。他离开座位,柱着拐杖,勉强看得见有点儿跛,悄无声息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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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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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比尔无意到处寻找斯泰尔先生,也无意在附近寻找。但是第二天下午,她跑完步朝家里走去的时候,那人突然赫然出现在那里了,比她记忆中高大,黑眼镜在阳光下闪耀,苍白的嘴唇绷开,试着笑了一下。他穿的是和头天同样的衣裳,但头上多了一顶格子花呢高尔夫运动帽,使他看上去风度潇洒,但有点儿愁苦。他似乎匆匆忙忙地在脖子上系了一块皱巴巴的乳白色丝绸围巾。他站在大约和昨天同一个地方的路上,倚在拐杖上,附近的长凳上放着一个学生用的那种帆布袋,里面看来装着他的绘画用具。“喂,哈啰!”他腼腆但迫切地招呼说,“我不敢指望你会回来,但——”似乎正要绝望之时看见了她,他舒展笑容,眼角褶皱的皮肤拉紧了,“——我还是抱了希望。”
跑步后希比尔总是感到很舒服:手脚和肺部力量充溢。她原本是个骨架细弱的女孩,从襁褓时期就很容易犯呼吸道感染的疾病,但近年来,生气勃勃的锻炼使她变得强壮;随着体质方面信心的增强,她对自己也增强了信心。她轻轻地笑了,对这个陌生人说的话只耸了耸肩膀,说道:“哦,这毕竟是我的公园。”斯泰尔先生热切地点点头,似乎无论她怎样回答,无论她说什么话,他都很感兴趣。“是的,是的,”他说。“——我看得出来。你就住在附近吗?”
希比尔耸耸肩膀。不关他的事。她住在哪里与他何干?“也许是吧,”她说。
“你叫——?”他凝视着她满怀希望地问道,扶了扶眼镜,使眼镜在鼻子上戴得更稳。“——我名叫斯泰尔。”
“我名叫——布莱克。”
斯泰尔先生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似乎拿不准这是否是个玩笑。“布莱克——?女孩很少叫这个名字。”他说。
希比尔又笑了,她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他理解错了,但她决定不予以纠正。
今天,希比尔早就做好了遇见他的准备,明显地不如昨天紧张:那人不过是和她谈生意,出了个价钱而已。而公园是个向公众开放、没有危险的地方,对她而言,熟悉得就像罗拉姨妈家里狭小、整洁的院子一样。
因此,当斯泰尔先生又提出他的建议的时候,希比尔说,不错,她是对此感兴趣;她确实缺钱,她正在攒钱上大学。“上大学?这么小就上大学?”斯泰尔先生惊讶地问道。希比尔耸了耸肩膀,似乎这样的问题不需要回答。“我猜,在加利福尼亚这里,年轻人一定是成长得快,”斯泰尔先生说。他拿起素描本给希比尔看。斯泰尔先生一边说,希比尔一边饶有兴趣、礼貌地一页一页翻看。他说他是一个“业余画家”——典型的“业余爱好者”——他对自己的天才没有错觉,坚信艺术可以挽救世界的美——“而这个世界,你是知道的,被亵渎了,每况愈下,急剧衰落下去,必须坚持不懈、一刻不停地挽救。”他相信艺术家就是“见证”,艺术能够疏导感情,使空虚的心灵得到情感的滋润。希比尔翻着素描本,对斯泰尔先生喋喋不休的话不太在意。她被草图中细腻、但不太老道的笔法打动,崇敬之心油然而生。在她看来,虽然绝非专业水平,但也不至于像她意料的那么糟糕。斯泰尔先生走过来,越过她的肩膀,不好意思但很激动地看着,他的影子落在画册上。海洋、波浪、从断崖的角度看过去起涟漪的海滩——棕榈树、芙蓉树、鲜花——公园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纪念碑——带孩子的母亲——公园长凳上孤独的人——骑自行车的——跑步的———跑步的画了几张。斯泰尔先生的画很普通,很平凡,但很认真。希比尔看见自己也在跑步的人当中,或者不如说是个她以为一定是她本人的形体,一个年轻姑娘,黑色的长发一直披到肩膀上,为了不把脸遮住,头上戴了一个发箍,穿牛仔裤,运动衫,跨步,甩手——就是她自己,但画得十分笨拙,涂改得肮脏,谁也认不出来。虽说如此,希比尔还是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她觉得斯泰尔先生正屏住呼吸,等待她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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