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哈米特没有心肠,但是他自己最看重的一部小说却是写朋友之间的义气的。他往往着墨不多、用字简练、感情不外露,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做了只有最优秀的作家才能做到的事。他写出来的场面似乎是以前从来没有人写过的。
尽管有这种种特点,他并没有破坏正规的侦探小说。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大规模生产要求有一种可以大规模生产的形式。创作现实主义作品需要太多的才能、太多的知识、太多的意识。哈米特可能在这里把它放松了一些,在那里又使它尖锐了一些。毫无疑问,除了最愚蠢和最浮夸的作家以外,谁都比以前更意识到了他们自己的矫揉造作。他用事实证明了侦探小说的创作可以成为严肃的写作。《马尔他之鹰》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一部天才作品,但是能成就这样一部作品的艺术,“依此类推”,没有理由成就不了任何别的作品。一部侦探小说一旦能够写得这么好,只有学究式的人物才会不承认它能写得更好。
哈米特还有一个功劳,他使得写侦探小说成了一件乐事,而不是煞费脑筋搜集琐碎的线索。没有他,很可能就没有像珀西瓦尔·怀尔德31的《传讯》那样设想巧妙的地域性疑案小说,或者像雷蒙德·波斯特盖特32的《十二人的判决》那样有力的讽刺作品,或者像肯尼思·费林33的《思想匕首》那样充满模棱两可的言论的智慧之作,或者像唐纳德·亨德森的《波林先生买报》那样美化凶手的悲喜剧,或者像理查德·塞尔34的《拉扎勒斯第七号》那样的好莱坞式闹剧。
现实主义的风格很容易被糟蹋:由于草率行事,由于缺少意识,由于不能缩小作家的表达愿望与表达能力之间的距离。现实主义的风格很容易被伪造:残暴并不是力量,俏皮并不是机智,充满刺激的文章可以像平淡的文章一样令人厌倦;跟水性杨花的金发女孩打情骂俏这种场景如果由一个年轻的色鬼来描写,他除了一心只想描写这种打情骂俏以外别无其他目的,他写出来的很可能是非常沉闷的东西。这样的情况已屡见不鲜。因此,如果一部侦探小说里有一个角色开口说了一声“Yeah”,作者就不自觉地成了哈米特的模仿者了。
但是仍旧有不少人认为,哈米特写的根本不是侦探小说,他写出来的只不过是关于穷街陋巷的赤裸裸的纪事,他在其中随便放进了一些疑案的成分,就像在马提尼鸡尾酒中放进一枚棷榄一样。有这种看法的都是一些大惊小怪的老太太——应该说两种性别的人都有(或者说根本没有性别之分),而且几乎各种年龄的人都有——她们喜欢谋杀案带有郁金香的香味,不喜欢有人提醒她们:谋杀是一件无限残忍的事,即使凶手有时候看上去像个花花公子,或者大学教授,或者头发花白、和蔼慈祥的老太太。
也有少数拥护正规的或典型的疑案小说的人被吓怕了,他们认为要是小说中没有提出一个正式的、明确的难题,环绕着它布置好贴有整齐标签的线索,那就谈不上是部侦探小说。例如,他们会指出,在读《马耳他之鹰》时,没有人会关心到底是谁杀了斯佩德的合伙人阿切(这是这个故事中唯一正式的难题),因为读者一直在忙着想别的事情。但是在《玻璃钥匙》中,读者不断被提醒,到底是谁杀了泰勒·亨利,造成的效果完全相同——这是一种充满动作、计谋、矛盾的目的和逐步突出人物性格的效果,反正侦探小说要写的也仅此而已,其余的都是在客厅里练习耐心的游戏。
但是在我看来,这一切(加上哈米特)还很不够。写谋杀小说的现实主义作家所描写的世界中,歹徒可能统治城市,甚至国家。在那里,旅馆、公寓、有名的酒楼餐厅的老板是靠开妓院发财的,电影明星可能是盗匪的眼线,大厅里那个彬彬有礼的人可能是掌管彩票生意的老板。在这个世界里,法官藏有一地窖的私酒,却可能会因一个人口袋里有一瓶酒而送他进监牢;你家乡的市长可能会为了到手的钱财而对谋杀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入夜之后无人敢在街上行走,因为法律和治安是句空话,从来没有得到过执行。在这个世界里,你很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见到有人拦路抢劫,明明看清楚了是谁在作案,但是你会马上躲开,混到人群中去,不愿出来告发,因为抢劫的人可能有朋友为他报复,或者警方可能不喜欢你出庭作证。不管怎样,为被告辩护的恶讼师可以在法庭上对你百般侮辱,因为陪审团里都是他们挑选的低能儿。有党派背景的法官对此除了敷衍一下,不会加以干涉。
这个世界可不是一个香气扑鼻的世界,而是你生活其间的世界。有些心如铁石、冷眼旁观的作家就能够从中找到非常有趣,甚至有意思的材料。一个人遭到了杀害并没有什么意思,有意思的是杀他不是为了什么了不起的原因,他的死是我们所谓的社会文明的印记。所有这一切,仍旧不够。
凡是可以称为艺术的东西,其中都有补救赎罪的因素。如果这是“高调悲剧”的话,则可能是纯粹的悲剧。它也可能是怜悯和讽刺,也可能是强人的粗声大笑。但是总得有个人到这些穷街陋巷去——一个自己并不卑鄙,也无污点或者并不胆怯的人。这种故事里的侦探必须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英雄,他是一切。他必须是个完整的人、普通的人,却是一个不平常的人。用一种老掉牙的话来讲,他必须是个重视声誉的人——凭本能出发,从必然出发,不假思索,更不用将其挂在嘴上。他必须是他的世界中最优秀的人,对其他世界来说也是够好的。我对他的私生活并不怎么在意,他既不是个阉人,也不是个圣人;我想他可能会诱奸一位公爵夫人,但是我敢说他不会糟蹋一个处女。他只要在某个方面是重视声誉的人,那么在其他所有方面也是个重视声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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