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林子虽小,树却都是参天老木。茂密厚实的树冠层层迭迭,交错相杂,织成了整片绿蓬罩在头顶。好不容易漏下些细碎的日光,却更衬得林子发绿的幽暗。冷不丁冒出棵长得歪歪扭扭的树,怪物似的阴气森森地杵在眼前,真叫人心里发毛。
归晴不觉靠向沈慈,却见他正疑惑地看四周。因问,看到什么了?
沈慈怔怔地道,这地方我好像来过。
归晴不通道,你什么时候来过?沈慈往常都是因为她要来寺里烧炷香,才会跟来,从没有进这片林子的。要不是秋痕,她也不曾来过。
沈慈随意地笑笑,说,分明是没来过,可不知怎的,心里觉得来过。说着,继续在前头走。
四十九归晴一时迟疑,再抬头沈慈已远离好几步。瘦高的身影立在幽深密林间,恍惚中,似要溶入幽暗消失掉。
归晴一阵心悸,失声喊道,阿慈,你别走。
沈慈本在前面走得好好儿,这一声也令他陡然心悸,忧然惶然地回头一看,归晴白着脸呆立在原地看他。心一下子揪起来。连忙跑回去,一声归晴没出口,归晴已扑进他的怀里,紧抓住他的衣襟哽噎了一声。竟是哭了。
她的眼泪就染在他的衣襟。
沈慈慌乱地轻轻拥住归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拉着手儿说话,耳鬓厮磨地相伴,这样抱着却是头一回。本应面红耳热羞怯着欣喜,却不知为何,只觉得莫名惆怅,酸楚的感觉充塞着五脏六腑,几乎溢出来。
归晴,好好儿的,怎么哭了呢?他抚着她的头发问。
归晴强忍住眼泪,抬头道,我们回去吧,我……我记不起来在哪里了。
沈慈大松了一口气,失笑道,就为这个?捏起衣袖替归晴擦干眼泪道,可以慢慢找啊,下一回不知道能不能瞒过爷爷出来了。
归晴清醒了些,也觉自己方才很是冲动,简直像孩童一样任性了。笑着说,你说的是,再找找吧。
沈慈拉起归晴的手,继续寻找。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殊不知,这一刻执手,便将那一刻短暂的相拥成为一生的伤痛。
继续向前走,沈慈越发觉得熟悉。迷离地看着四周几乎千篇一律的古木,却渐有一种毛骨悚然的东西在心里苏醒。
他在密林间穿梭。
另一个他被人抱着在迷雾间穿梭。
他越走越快。
抱着另一个他的人也越走快。
归晴害怕了,连连叫沈慈也不应答,只能不由自己地被沈慈拉着跑。
那个毛骨悚然的东西越来越膨胀,化作惊惧盘踞在沈慈的脸上时,他停在了一棵歪斜而苍老的树前。
另一个他也由人抱着停下,闪身一起躲在一根粗粗的柱子后。
树的老皮很粗糙,斑斑驳驳。
那根柱子也很粗糙,凹凸不平。
两幅景象慢慢重迭。毛骨悚然的东西终于完全苏醒,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却是为他揭去多年梦中的那层薄雾。
幼小的他被人抱着在这林中穿梭,仿佛在追寻某人。他们躲在这棵树后。远处有两人在扭打,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可是看不清。他疑惑地转头看向身旁,那人是 —— 他的祖父!
梦还在继续。可是他早已熟知下面的情节。
他忽然明白缠绕他多年的根本不是梦,而是一段久远的记忆。
归晴眼见着沈慈的脸色越来越差,焦虑地问怎么了,可是沈慈始终不应她。突然,他大叫一声,昏倒在地。
阿慈!归晴惊呼。
沈大善人急急忙忙跑到沈慈房里,正见沈慈面无人色地躺在床上,冷汗如浆,很不安稳地颤抖着絮语,爷爷……爹……为什么……
沈大善人心登时一沉。上前伸手一探,沈慈脑门儿烫得吓人。转身怒喝道,早上还好好儿的,这是怎么回事儿!嘴上像是对一屋子的人训话,眼睛却阴冷地扫过归晴。他从沈忠那里听说,是归晴跟沈慈出去过一趟,后来就是归晴和宁国寺的两个小和尚把沈慈扶回来的。
归晴自知有错,原本就为沈慈后悔担心得要命,此时卟通一声跪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哭声,老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小少爷去宁国寺,只要小少爷能好,归晴任凭老爷责罚。
沈大善人冷哼一声,道,还想骗我!宁国寺?是宁国寺后的林子吧!
归晴霎时僵住。
杨文琴泣道,怪道病得这样奇怪,定是在那儿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作势软软地责备归晴道,归晴,你从小就与旁的丫环不同,极有分寸的,怎么这回做出如此不知轻重的事来!真苦了慈儿!
一旁的珍晴惊得猛然抬头。听沈大善人和杨文琴的话越说越不对劲儿了,竟是要把罪名坐实在归晴头上。莫不是要借机赶出去了?再看归晴,脸上煞白,便知她也听懂了。慌忙起身道,老爷且息怒。归晴从小就服侍小少爷,十年了,哪一时不用心过?您看她,眼睛都哭肿了,也不敢为自己开脱一句,只一心想着小少爷能好,哪里会故意害小少爷?她小时候在我房里养着,我最明白她是个胆儿小的,说话都从没有大声过。老爷再三嘱咐不许再提的事儿,借她一颗豹子胆儿也不敢怂恿小少爷啊!回头看归晴还木呆呆地流泪,急道,归晴,老爷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就直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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