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身边有很多人,仿佛都在看着一个方向,严奶奶也面向那个方向站着,严俊文也在身边,但他很奇怪地,第一次在她身边却没有微笑着看着她说话,耳朵里有个奇怪的声音,拉着长声,还有很大的回音,严奶奶很怕,很想严俊文跟她说话,她努力地抬起头。就在她把脸望向严俊文的时候,突然一声震天的巨响,她一下子扑在了严俊文的怀里,喊出了声:“俊文,我怕!”严爷爷笑容灿烂的脸上,挂着激动的泪。在毛主席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礼炮声中,严爷爷抱着严奶奶在天安门广场上旋转着。
这一天,严奶奶如同从一场没有记忆,又特别漫长的梦中醒来。大梦初醒,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样子,俊朗儒雅的严爷爷变得刚毅黝黑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镜中的自己也由一个婉约的少女成了一个端庄的妇人。然而这些变化还不是最大的,使严奶奶没有想到的是,在她梦醒之时,严爷爷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她从来都不曾知道,原来她的父母是我党打入国民党内部的谍报人员,这也是她记忆中的幼年,经常处于动荡状态的原因。受到她父母的影响,生在资本家家庭的严爷爷也参加了革命,在严爷爷和严奶奶婚后,严爷爷就把严奶奶带到了延安。就在革命成功,建立共和国前,严爷爷和严奶奶终于双双遇难。
本以为严奶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会激动地受不了刺激,在此陷入神经瘫痪的状态,严爷爷把事实瞒了好久,最后也是想尽办法逐渐渗透,才跟严奶奶彻底说清。但严奶奶这次的坚强令所有人都感到意外。1950年的春节,严奶奶一边往窗户上贴窗花,一边轻缓地对站在她身后的严爷爷说:“俊文,我为爸爸和妈妈骄傲,也为你骄傲。这些年,难为你了。我知道,你是我可以依靠的人。”
接下来,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这段非常时期,严爷爷几经起落,由于出身于资本家家庭,又曾留学国外,严爷爷被打成过右派,下过大狱,也参加过劳改,严奶奶作为英雄的后代,始终对问题缠身的严爷爷不离不弃,陪着严爷爷渡过了所有的苦难。
自从严爷爷恢复了政策以来,新的问题困扰着严奶奶。每年的四月至七月间,她总会听见莫名其妙的叹息声,一个男人的似曾相识的叹息声,那叹息声还伴着若隐若现的茉莉香。开始严奶奶认为是因为自己的病,但不久她就发现那不是幻觉,因为严爷爷动手拿走了房间里所有跟茉莉的香味有关的东西,严奶奶知道自己所听见的所闻到的,严爷爷也听见闻到了。一天,严奶奶终于忍不住跟严爷爷说起了这事,本以为严爷爷会跟她商量对策,严爷爷却很平静地对她说:“有我在,别怕。”听了严爷爷的话,严奶奶的心一下就安静了,直到严爷爷去世。
那天,严奶奶生平第一次看见严爷爷那么慌张,虽然他全身插满管子,嘴上还戴着氧气罩,可是那双混沌的眼睛分明透出失措。严奶奶握着严爷爷的手,不断地向他点头,可是严爷爷眼里的不安丝毫没有减退。严奶奶的脸微笑着,新却在流泪,面对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人,什么才能让他坦然呢?何况这个人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是自己的丈夫。
在严爷爷的心电图终于变成一条直线的时候,严奶奶俯在严爷爷的耳边轻轻地对他说:“你去吧,我会去找你的。”
在整理严爷爷遗物的时候,严奶奶以外地发现了一封严爷爷写给她的信:“媛儿,我将归于尘土,内心平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他,曾经找过我,说他终会去找你,务必小心。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责怪你,只要你幸福。俊文上。”虽然当时严奶奶并不知道严爷爷所担心的究竟是什么,但她猜到必定与林峰有关,也感于严爷爷的深情。可是在严爷爷去世后的这五年,反而一切平静,连叹息声和茉莉花香味都没有再出现过。直到我刚住进来的那天,之后的事我都知道了。
讲完了事情的经过,太阳已经逐渐西斜,严奶奶显得有些疲惫。我草草地弄了些吃的,我们都勉强地吃了些。对于严奶奶讲的事情经过,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吃过了饭,夜幕也逐渐地拉开。严奶奶深深地坐在沙发里,在还没开灯的房间里,她的眼睛显出不同于一般古稀老人的明亮,那明亮之中分明还透着坚毅。我抓住了严奶奶的手,轻轻对她说:“严爷爷说得对,无论你怎样决定,我们都会祝福你。今晚我陪你等他。”我手中握着的手温热而潮湿,严奶奶点了点头。
那天的夜晚仿佛来得特别慢,又特别快,我们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等待着林峰的到来,也许从内心来说我们更希望他不要再出现,或者期待他的出现只是个梦,可是他终于还是伴着茉莉的清香来了。
今天的林峰不同于昨天,可以说他很深情,从进入房间的一刹那开始,就一瞬不停地望着严奶奶,缓缓地走了过来。我身边的严奶奶也一改昨天的惶恐,就在林峰走近的时候,她指了指一把红木椅子,“阿峰,也许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地谈谈。”林峰看了看我,坐了下来。片刻的沉默后,严奶奶竟然先开了口:“如果小虫不在的话,也许你不会这样冷静。我一向觉得你有点急躁,你就是不听……”“不,媛儿,对你,我从没急躁过。我等了这么多年,以至,唉,以至他死后我还等了这么多年。”“那么我们不妨好好谈谈,阿峰,你到底要做什么呢?”“做什么?”阿峰站起了身,开始来回踱步,严奶奶对他的评价没有错。“媛儿,我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带你走。”“带我去哪呢?我是个将死之人,况且你也……”“是的,我也不是活人,本以为茉莉园里的一枪能结束我的痛苦,可是没有,媛儿,我更痛苦了。我始终不懂,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兄妹就不能相爱。所以我没去我该去的地方,我怕忘记你。现在我终于等到了,你的肉体是我的妹妹,但你的灵魂是我的爱人,爱人!”“然后呢?”严奶奶的口气很淡。“然后?然后我们都不去那里,我带你去全世界所有有茉莉的地方,我们永远在一起。”林峰的眼睛突然现出温柔,“你会跟我走的,虽然我不能强带你走。”说着他又看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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