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垣像要改变气氛似的,指着远方模糊的北阿尔卑斯山峯,告诉罗丝他知道的山名。
「在我小的时候,这条千曲川水还很丰沛。后来因为建水坝,河里的水就慢慢变少了。你看,那个水坝多碍眼哪!」
朝中垣指尖方向望去,可以看见写着电力公司名字的水坝。
(我却不觉得它碍眼哩。)
罗丝心里虽然这么想,嘴巴却没说出口。
例如怀古园维持自然风貌,对她而书,正是她不熟悉,也认为碍眼的部分。在这座古园中看不到人工的痕迹,但是欧洲的公园却处处可见人力的雕琢。
找不到人生活的痕迹,令她深感不安。如今,这座人工建筑的水坝则如同碓冰峥几何形状的山岭,能带给她心灵的抚慰。
「乡下的样子都变了。」
她像为自己的念头道歉似地,赶紧转变话题。
然后,两人默默地远眺信浓的山川。
仔细想来,他们每次见面都是在现代化的建筑物中,像船上、饭店顶楼餐厅等。甚至连在神户北野町一带散步,道路两旁也都是欧式建筑。
他们还是头一次在这么原始的环境里相处。
有时罗丝觉得和中垣距离好远,但转瞬间又觉得和他肝胆相照。同时,罗丝也发觉自己的内心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喜欢水坝,另一部分则喜欢长有青苔的石阶,彼此互相对决。
(我不可以想鱼与熊掌兼得!)
她警告自己。
这半个月和罗丝最亲近的日本人要算中垣照道及兰波太太。不过,兰波太太虽然出身是日本人,国籍却设于美国。和长年在国外生活的她相处,罗丝一点也不会觉得别扭。
但和中垣交往就不一样了。
他的内心似乎有许多罗丝无法理解的东西。
而且,这些东西说不定在罗丝的心灵深处也保有着。
她思绪翻腾,忽然觉得好疲倦。
于是,罗丝把右手放在邻座中垣的膝头,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在那一瞬间,她的手掌感受到对方身体传来的颤抖。
「我害怕。」她说。
「怕什么?」
中垣问,声音有点奇怪。
她无法具体说出自己怕什么。——于是她只好编出另一套与害怕无关的说辞。
「太多人被杀了啊!像我隔壁邻居鲁森太太以及这位叫岸尾的宪兵。」
「但是,罗丝,这两个人死亡的时间相距二十二年呢!」
「固然没错,可是……」
中垣讲得没错。但对罗丝而书,这两个案子却好像连续杀人事件。
罗丝开始不知该如何处理放在中垣膝上的右手。她全身的注意力仿佛都集中在这只右手上。
这时,中垣把手覆盖在罗丝的手上。
「不要紧。」他安慰着,「那是因为你弄不清事实真相,才会觉得害怕。……一旦弄清楚了,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大概是吧。」罗丝点点头。 「八成是因为旅行的关系,我有点昏沉沉的。」
中垣站起身,同时拉着罗丝的手,扶她站起来。
当他们的手互握时,彼此都有种僵硬的窒息感。直到站好了把手松开,他们才觉得轻松起来,接着两人的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亲密感和一股朦胧的暖意。
抵达法瑞寺时,罗丝觉得自己的心火被刷地点燃。
少女时代哪怕住在日本,由于父亲宗教信仰的关系,她常出入教堂,却一直无缘接触任何寺庙。
——可是我一踏入庙门,却有种放松的安心感呢。
晚餐是精心准备的斋食。
中垣照道的父亲其实很胖,只不过在谈话期间,罗丝一直有种对方仙风道骨的感觉。
「佛家主张慈悲。……嗯,你知道什么是慈悲吗?」中垣的父亲问罗丝。
「知道。……是不是和菩提心有关?」
「啊!你也知道菩提心吗?听照道说你的日语很不错,看来此言不差。」
说着,中垣的父亲笑了起来。
(我能在寺庙里找到安适。……一定和我体内的日本血统有关。)
罗丝想。
这天晚上罗丝盘坐在桌前,摊开日本探究的笔记。只是不一会儿,她便觉得脚酸,只好把盘起的腿伸直。
(我之所以坐不住,是不是与英国的血统有关?)
对自己一一探究行为来源的念头,她觉得好笑。
罗丝将笔记中的问题挑出一个来思考。
她试图想了解,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日本军对英籍俘虏所做出的「残虐行为」
日本人员的那么野蛮吗?
曾经和日本人一起生活过的她,简直无法相信。
是俘虏们的证辞太夸张?
还是可能出自语言上的误会?
美国女性社会学家鲁斯?贝湼迪克认为:
当日本接受中国传入的儒家思想时,似乎刻意摒弃诸德之源「仁」。仁代表博爱,为别人着想,同时也是使人际关系和谐的方法。
另外,儒家主张以仁统治天下者方才有德,倘使君主不仁,人民可以不必服从。
这种认同「造反有理」的思想,与日本支配阶级的利益相悖,他们自然无法让类似可能引发革命的思想盛行。
另有一说是,热心于推广仁德之治的孟子典籍,在船运来日途中遇到风雨沉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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