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日过去一半之后,我离开补给站,出来冒险(我的摩托车仍藏在那里,很神经质地,我会不时过去检查)。军官俱乐部现在比较热闹一点了,而且一直都有新来的人。这种感觉很奇怪……
不,应该说感觉很好,因为我们全都彼此熟识,好像完全不由自主:我们聚集在此,全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任务。我的德语能力开始运作,仿佛一场梦境,又似一个优良的机器人,你只需打开开关,便可退后一步,欣赏它自动完成艰巨的工作。胆量也正在陆续抵达中,它们藏在各单位人员笔挺的制服下,无论数量或勇气的绝佳性,都正适合支持我们所面对的这个任务。这些人是多么英俊啊,我指的是他们的肩膀和他们那漂亮的脖子。在第二个星期结束之时,我们的俱乐部里已充斥刺耳歌声和放肆狂笑,一片热闹景象。有天晚上,我冲出俱乐部门口,撞倒一位同僚,径自奔进雨雪中。厕所全都有人占据,而当我蹲下来,把脸颊贴在冷冰冰的木板墙上时,我凝视着奥斯威辛烟雾朦胧的影子,看见最接近的废墟正冒着烟,浓度胜过以往,后来甚至开始爆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崭新的味道。一种甜美的气味。我们需要奇迹,才能解开周遭一切的奥义,然而这一切又不允许我们沉思:我们需要一个神般的人物-某位能把这个世界加以反转的人。很快,这个人到来了……
他的个头不高,仅是一般人的身材;他有种冷酷的美,真实,还有一双自我陶醉式的眼睛;他优雅,举手投足皆流露慑人权威;还有,他的身份是医生。没错,他是一个单纯的医生。他的登场气势非凡,我很乐意陈述那时情景:一辆白色奔驰汽车自白桦林间飞掠而至,他从车上下来,跳进他那件长大衣之中,旋即匆匆走过场院,边走边大吼大叫着指挥下令。我知道他的名字。当我拿着杜松子酒和卫生纸,从补给小屋望出去时,我嘴里喃喃念着"佩皮叔叔"①这个名字。当他站在那儿,双手叉腰,面前的那堆废墟和残骸便开始冒出火光,颤抖起来。而他就这么看着,从浓烟中聚集权力和能量。我缓缓转过身,感觉那迅速而猛烈的灌注补给过程。随后,在一声叫喊中,我连忙把眼睛凑回墙板小洞,而那儿的浓烟已不见踪影。在"佩皮叔叔"立足之处,在他弓着举起的一只手臂前方,矗立着一栋实用的建筑物,造得如此完美,连色彩、路边那低矮的栅栏也都具备,甚至还有门上方那大大的标示牌:
第25节:时间箭(25)
Brausebad②。"淋浴室",我轻声说,恭敬地配上一口烈酒,但"佩皮叔叔"很快就走开了。那天早上,当我躺在补给小屋的木头地板上,因先有预感而牙关打颤之际,我听见五次以上的爆炸声,空气中的震波被迅速吸收和聚合。隔天,我们就准备好开始工作了。
是什么让我知道某些事情是对的?又是什么让我知道其他事情是错的?当然不是我的审美观点。我绝不会说奥斯威辛、比克瑙、莫诺威辛这三座集中营美观好看,无论从听觉、嗅觉、味觉或触觉各个角度,都与美好扯不上边。在此地,我的同僚们普遍抱持一种想法,那就是对"高雅"的追求。我懂这个词汇,知道此词汇的执著:高尚优雅的行为。然而,我并非因为高雅,才去喜欢那因灵魂聚集而红得骇人的夜空。创造是容易的,但同时也是丑陋的。Hieristkeinwarum.①这里没有为什么,这里也没有"何时"、"如何"和"何处"。至于我们那不可思议的任务是什么?是凭空创造一个种族。是利用气候造人,利用雷声和闪电造人,利用气体、电力、粪便和火焰造人。我,或像我这种阶层的医生,在过程中的各个阶段都必须在场。我们无须了解为何这些火炉如此丑陋,丑到无以复加-一座八英尺高、由铁锈制成的坚固的庞然巨物。组成这个机器的组件是滑轮、柱塞、炉架和通风口,谁会用这样的火炉来煮饭?……
那些病人,被放在一个类似担架的装置上送出来,仍处于无生命状态。这里的空气污浊,并因创造行为所产生的磁性,热而扭曲。再来是那间寝室,一具具人体被小心地堆在那里。从我的观点来看,这样的排法并不太合乎常理。婴儿和孩童被堆在最下层,再来是妇女和老人,最后才是男人。我总觉得这种排法应该倒转过来比较好,因为那些被压在最下面的年幼孩子,肯定会有被重量压伤的危险。但是,这样的做法竟然是可行的。有时候,我会透过窥视孔监看整个行动的过程,脸上的表情时而微笑,时而皱眉。当那看不见的气体从通风孔引进密室后,通常还得再等上好一段时间。死者的身体也有其肢体语言,可是这些死者看起来是如此沉静,什么话也没说。不久,第一个骚动开始发生了,这时候的我总是感到极大安慰。然而,接下来的画面就又丑陋了,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在生命的两个端点上,我们只能全身赤裸地哭喊和扭动。我们在生命的首尾两端号啕大哭,都在医生的注视下进行。而眼前的局面是我-奥狄罗·安沃多本负责的,是我们亲自拾起氢氰酸齐克隆B药丸,拿给药剂师放进他们的白外套。紧接着,在淋浴室外面漂亮的花园小径上,有为庆贺他们蜂拥而出举办的盛大音乐表演(这里有标号的座位和寄物牌,有用六七种语言写成的告示)。幸好,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而不是为了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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