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视线移回文字:“因谋杀被送上断头台。”很少有女人因谋杀罪被送上断头台。很有限的案例表明,她们往往是因罪恶滔天,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法处死。
史蒂文斯暗忖:整件事都是玩笑或骗局。该死,照片中的人就是玛丽。肯定有人暗中和我开玩笑呢。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不是玩笑或骗局。毕竟,后代跟袓先惊人相似的情况时有出现。这是事实,没什么可奇怪的。就算妻子的曾袓母被处以极刑,那又如何?
归根到底,虽然结婚三年,他对妻子的了解其实不深,亦从未好奇地寻根究底。他只知道妻子来自加拿大一个类似德斯帕德庄园的古老家族,两人在巴黎相遇两周后就结了婚。要说两人的初遇,还算是浪漫吧——很偶然,圣安东尼道的蔬菜摊附近、某个废弃酒店的庭院里,他们相遇了。他忘了酒店所处街道的名字,忘了他探览旧城区时为何会晃到那里。好像是什么街……什么街来着……等等!他突然想起,是那个在大学教英语的韦尔登给他的建议,那家伙是个谋杀审判迷。逾三年前,韦尔登对他说:“你今年夏天要去巴黎?如果你对犯罪现场感兴趣,不妨去布兰克大街某某处看看。”
“那儿发生过什么?”
“你去瞧瞧好了,”韦尔登说,“看附近有没有人能告诉你。如果发现什么不解之谜,尽量解开吧。”
事实上,他一直没弄明白,后来也忘了问韦尔登。不过,他在那里碰到了和他一样闲逛的玛丽。她说她也不知道那是何处,只是看到门半开着,通往古旧的庭院,便走了进来。史蒂文斯第一眼看见她时,玛丽正坐在庭院中央废弃的喷泉边上,脚边野草繁茂。她周围三面回廊环绕,墙上刻着石雕和人脸。虽然一看就不是法国人,但听到她一口纯正的英语时,史蒂文斯依旧吃了一惊。而她脸上那种“魅影”般的表情忽被生动的笑容替下,某种程度而言,真可说是人类最本性的诱惑。
但她为何从未告诉过他呢?为何不必要地保守着秘密?没准他们初遇的地方就是一八五八年,玛丽·德·奥布里的居所。之后,整个家族搬到了加拿大。而现在,年轻的玛丽出于对先袓的好奇,再次造访旧日的犯罪场所。从她偶然收到的姨母来信来看,她的生活单调乏味。她时不时会透露一点家族的逸闻趣事,但说实话,史蒂文斯从未仔细琢磨过。对了,她性格中颇有些奇怪的方面,有些出人意料的特质:比如,为何她一看到漏斗就觉得害怕,哪怕是普通的家用漏斗?当然,话又说回来——
这样不行。他没法忽略照片中的玛丽·德·奥布里一世看着他的样子,缥缈的笑容下掩盖着一丝戏谑。他为何不好好读读手稿,看看这位玛丽·德·奥布里一世到底干了什么?免得如此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个像复活节卡片天使般的人物,看着这个头被砍落、掉到行刑篮里的天使。为何要拖拖拉拉的呢?他再次拿起手稿,把照片放到第一章后面,读了起来。他边读边想,克罗斯的天分肯定不包括给文章拟名。不仅整本书的名字又长又蠢,大概是力求通俗生动的缘故,克罗斯又给每章取了耸人听闻的标题,一律都是“某某事件”的结构,譬如玛丽一世这章就是“永生的女士事件”,这算哪门子乱七八糟的标题。
文章的开头很突然,克罗斯一开始就丢下了重磅炸弹:
“砒霜被称为傻瓜型毒药,堪称史上最不恰当的称呼。”
以上是《化学实用手册》主编亨利·T.F.罗德斯④先生的现点。里昂警方实验室的负责人,埃德蒙顿·罗卡德医生⑤对此表示同意。罗德斯先生还说:
“砒霜不是傻瓜型毒药,它的广泛应用也绝非罪犯们缺乏想象所致。毒杀犯中绝少蠢人或想象力贫乏者。恰恰相反,有证据显示他们大多数都很聪明,富有想象的能力。为何砒霜仍被毒杀者使用?只因它用起来依然最安全可靠。
“首先,除非医生亊先怀疑,否则很难发现砷中毒。若毒杀者小心控制投毒,慢慢増加剂量的话,中毒者的症状几乎和胃炎一模一样……”
读到这里,史蒂文斯突然停了下来。手稿上的字样在他眼前幻化成无意义的墨迹,他脑子里突然转起了别的事情。一个人无法控制脑子里的想法。你可以深自痛责、自骂疯癫、大脑错乱,但谁能抗拒某个突然钻进脑海的念头?胃炎!两周前,迈尔斯·德斯帕德不就是死于胃炎?他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肯定是个玩笑,一个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话……
“晚上好,史蒂文斯。”一个声音忽从背后响起,吓得他几欲跳起。
他转过身去。列车正放缓速度,准备停靠第一个站点奥德摩尔。在大学教书的韦尔登博士正站在他背后的过道上,手撑着靠椅背后,训练有素的坚毅面容上带着某种程度的好奇,低头看着他。韦尔登有着苦行僧似的高颧骨,下巴线条尖锐,留着修剪整齐的胡须,戴着一副无边夹鼻眼镜。当他讲起故事来,可以保持面无表情,只是偶尔笑上一两声,时不时加大音量。现在他瞪大着眼睛,用不离嘴的香烟指着史蒂文斯。韦尔登是新英格兰⑥人,是个好教授,为人处世保守循礼,其实对人非常友好。他总是穿着得体,和史蒂文斯一样,总是提着公文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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