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以绅士般的礼仪接待我走向电梯,我没有让他帮我按上楼键。他一直微笑注视着我,直到电梯关门为止。
下午四点整,我可以准时抵达。
这座社区大楼显然门禁非常森严,连电梯内的监视镜头都装了两具。我想如果有只鸟飞过天空,那位警卫应该也会紧迫盯视吧?不过,环境装潢得虽然辉煌高贵,却令我不禁联想起艾拉·雷文的《银色猎物》。
上了八楼,眼前是一道黄澄澄的长廊。一面碰触着沁冷的米色壁砖,一面放轻脚步前进,我在一墙雕饰复杂的铁门前止步。
按了电铃,我在心中默数了十五秒,铁门才缓缓打开。
“张钧见先生,是吗?”
“是的。”我垂下右手,与辜崇希相握。
“请进来。”我跟在辜崇希的身后,走进宽敞的玄关。
我脱下皮鞋,依辜崇希的提议换上室内拖鞋。
脸上皱纹微张、年约四十五岁的辜崇希,优雅地控制轮椅转身。他年轻时应该非常俊俏。
我总算看清楚了辜崇希的下半身。他的两只小腿,都只剩下半截──原来,这就是他没有亲自登门委托案件的原因?
“没事,”辜崇希似乎察觉到我唐突的目光,“只是动过一个小手术。”
辜崇希的说话方式,也与寻常的委托人完全不同。他的语调十分温和客气,一副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委托的神情。一般而言,上本社的委托人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气急败坏、掐着我的衣领,限我一天内找到答案的;另一种,是羞于启齿、不肯有话直说,半推半就型的。
“张先生,请坐。”
待我坐定于沙发上,辜崇希也没有再寒暄的打算了。
“如你所见,我的双脚已经不在了,这是去年秋天的事。”可能是长时间待在室内的缘故,辜崇希的脸孔缺乏血色。”我的妻子,大约是在十年前过世 的──她的身体原本就不好,生了第二胎之后,又得了产后忧郁症,身体状况更加虚弱,不仅经常生病,人际关系、语言能力也跟着退化。
某年夏季,她罹患流行性感冒,结果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流感转成急性肺炎,没多久就病故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明卉已经准备要上小学,而明孝即将进幼儿园。家里就剩下我和这两个小孩。
“张先生,今天请你来,全是为了明卉。”辜崇希的眼眶似乎变得红润,我感觉到造物主的神奇──或者撇开宗教不谈,我见识到生命遗传的威力。明卉渐渐长大,渐渐长成我妻子的模样。每次见到她,我就有一种前世今生的轮回幻觉。
“我和妻子是恋爱结婚的。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所以我们的恋爱,谈得十分辛苦。我的岳父非常跋扈,他根本没有把我当人看,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挠我们在一起。若非因为他死得早,我跟妻子恐怕永远都无法结婚。
“只不过,令我怅然的是,妻子也遗传了家族早殁的血统。也因此我才有能力买下这里的栖身之处。其实我不奢求巨额财富,从妻子继承这笔遗产,我将之视为‘天使的泪滴’。”
“天使的泪滴?”
“当天使怜悯人间的悲苦,她会滴落珍贵的泪水,祈求为人间带来一丝希望。我没有显赫的学历,也不懂附庸风雅。这句话,其实是我妻子的遗言。
“这一滴泪,就是这笔庞大的遗产。然而,‘天使的泪滴’在滴落的瞬间,也映像出天使自身的倒影──那就是我的女儿,明卉。”
我点点头。
“谈了这么多我跟妻子的往事,是因为一谈到明卉,我就会想起妻子的种种。张先生,不好意思……明卉的十七岁生日刚过,现在是专二学生。虽然她和母亲长得极为酷似,但个性迥异,是个活泼可爱、充满灵气的小女孩。
“几个月前,我一个人前往山区野营。孩子们都大了,也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我可以自由安排个人生活。野营是我从年轻时代以来最大的兴趣,而那座山,也是我与妻子相识、定情之处。在那儿,可以唤回我心底诸多关于妻子的记忆。
“但是,我在山区却遭到暴雨袭击。我坠落山谷,搜救队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找到我。虽然紧急将我送下山就医,但很不幸的,我双腿的组织都已坏死,必须进行截肢手术才能保住性命。进行过截肢手术,我才开始过着现在这样的简居生活。
“我是个乐天达观的人,失去了双腿,只是造成了行动的不便,并没有其他影响。然而,这桩意外却令明卉大受打击。她简直变了一个人。她开始不去 上学,整日沉默寡言,一步也不想离开房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没有办法,我只得帮她准备三餐,这也是我惟一放心的事,至少她吃了。
“虽然同住在一间屋子里,我却难得见到她一面。上个礼拜日,凌晨三点过后,我因为担心明卉的状况而睡不着觉,突然听见房门外有不规律的脚步声。我感觉事情不太对劲,尽快起身到外头查看。
“我看到明卉了!但她的模样真是令我不忍卒睹,原本丰润的身材,现在只剩下皮包骨,和我妻子当年病重的模样完全相同。她的双眼空洞无神,走路的方式有如梦游,我实在好心疼。我想,她一定是因为我受伤残废的缘故,跟亡妻一样,罹患了严重的忧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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