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正开着一些野花;那些飘飘洒洒的纸钱儿落到上面,被风一吹,又落到了地上,再也不动了。墙头上的青草,正长得绿,在杨柳枝的轻拂下,显示出崭新的生命力。
走出小巷,来到街上。街上很冷清,稀稀落落匆匆而过的行人;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叫卖声,却显示不出一点儿春天的气息来。跟在送葬队伍后面的,还有一群乞丐和几条野狗。他们不是在为死去的亡灵送行,眼里望着,心里想着的,无非是那上供品余下的残汤剩水罢了。
走出长街,到了城外。天,蓝蓝的;风,轻轻的;有白云,有阳光,还有欢歌的鸟儿。一切都在诉说着春天的美丽。
一路上,唢呐的声音,锣鼓的声音,在我们身后长长地吹着,敲打着。一路而行,走了好久,我和姐姐的手心都出了汗,才来到一个黄土小坡。
小土坡上,到处都是坟,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新的,旧的……看着这些坟,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如今,表叔舅也死了。人的世界里,少了一个穷人;鬼的世界里,却多了一个冤魂!
小土坡上,挖了一个大大的坑。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那一声又一声的唢呐儿,吹得更有劲了;那一声又一声的锣鼓儿,敲的更有力了。我望妈妈,见她呆呆地望着表叔舅的棺木,象一尊泥像。
随着一声声凄凉而悠长的丧号子,一会儿,表叔舅便不见了。一堆黄土,我们便成了两个世界,从此阴阳永隔了。
坟头前,点燃了香烛,烧起了纸钱;那燃旺了的纸房子里,那些纸马儿好象在跳、在跑、在飞。妈妈坐在坟头,两眼直直的,不哭也不说话,望着一片一片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儿。
天,渐渐暗下来了。鸟儿与白云,都不见了。许多人,渐渐走了。那些烛与香,都已经烧完了,只留下土上一截短短的小木棍。那堆纸火,还没有熄灭,在微风中,发着一明一暗的弱光。
看着所有的人都走了,妈妈找了一处地方,垒成了一座小坟,拉着我和姐姐跪下说:“雪儿露儿,这是爸爸的坟,磕几个头吧。”看着我和姐姐磕头,妈妈的眼泪,又下来了,哭着说:“孩子他爸,你真是狠心……狠心丢下你的女儿……狠心让她们在世上受苦!要狠心,你还不如狠心带走我们……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一了百了……”
天快黑了。远处,已经没了人影。到处一片死寂,象坟里的表叔舅一样。我不由害怕起来,拉紧了姐姐的手;姐姐看我,又看看妈妈,不由又拉紧了妈妈的衣角。
终于,我们回去了。妈妈牵着我们的手,一步一回头,象驮着厚壳的蜗牛一样,走得好慢好慢,直到表叔舅的坟看不见了。
回到家,妈妈没有开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屋角。我和姐姐饿着肚子,搂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从那以后,我常常在半夜里听到妈妈的哭声,长长的,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好远好远好远。
正文 手记9 孤心谁怜
如今,表叔舅虽然走了,然而,欠别人的钱却不能不还;当初那些邻里和朋友,胜过表叔舅的亲戚,好心借钱给我。不知犯了多大的风险。现在,就算黄莲树上结苦果,我们也不能昧了良心——拖着,赖着。因为那也是他们的血汗钱,同样等着它们活命。更何况,如果不是我们拖累表叔舅,他也不会走上那条不归路。这样一来,妈妈就得更加辛苦地帮别人洗衣服,多一点钱还债,余一点钱糊口。
好心的张婶,又时不时的周济我们,今天一把米,明天一把面,虽然是用一杯水在救火,却已胜过了那些观火卖吆喝的千万倍了。滴水之恩,在延续生命的苦处,早已大过了天,大过了地,大过了一切冷眼看世界的神灵。
既要还债,又要糊口,妈妈除了到张婶那儿拿衣服外,还得摇着船,千方百计到好些地方去收衣服,洗好后,再一一送回去,在别人的冷眼下,拿到施舍猪狗一般的工钱。
夏天,终于来了。
一年之中,只有夏天,是让我们多喘几口活气的时候;因为那些有钱人的衣服有更多可以洗了。这何尝不是相似人的生命?掐头取尾,就只有中间的那一段,可以象一个人一样活着,不去想前面的悲苦,不敢想后面的凄凉。
早早的,天边一发红,那个火球似的太阳就滚出了墙头,射出了耀眼的针光。早在太阳的前面,妈妈和姐姐已收了许多衣服,用船拉了回来。
这样的天气,妈妈就得更加忙苦了。我学着帮妈妈剥皂角,舀水;姐姐在院子里来来往往地跑着,汗珠子在她的脸蛋上滚来滚去;妈妈的衣服,从天亮到天黑,就再也没有干过。
阳光下,没有一丝风;那一排又一排的衣服,水珠子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倏的一下子就不见了,地上便升起了淡淡的水雾;整个院子,好象一个吃铺的蒸笼。
到了中午,太阳高高地照在头顶,一片片白光,象火似的,把大地烤得冒青烟。那株柳树,虽然很大,很绿,很茂盛,可它毕竟很老了,树上到处都是死丫枝;它无力的在那里一动不动,耷拉着枝条,忍受着太阳的炙烤,象一个垂年的老头儿,浑身沧桑,努力地延喘着,仍舍不得离开这个罪恶的世界。
街上的叫卖声,渐渐少了;小巷子的脚步声,渐渐沉寂了;许多的人,已经躲在家里,不停地打着扇子,驱赶着那些没完没了的苍蝇和蚊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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