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近处还是远处,那些树阴下,草丛中,花枝上,总有许多大小的知了,占了本该属于鸟儿和蝴蝶的地方,不知热,不知饿地叫着,卖弄着它们烦躁的歌声。这些可怜的小东西,一年地下,一夏枝头,为了这短暂的生命,不知经受了多少痛苦与磨难,才占据了这高高的枝头。
屋檐下,那些蜘蛛早没影了;蛛网上,只胜下无数的小飞虫,早被太阳晒成了虫干儿。墙上,到处都是蜗牛牵出的白印儿,象一条条蚯蚓似的;蜗牛呢,早已钻到了石头下面去了。只有墙根下一两只鸡,张着嘴,无处可躲,不停地扇着翅膀。
太阳还没有落土,我们洗的衣服已经干了几茬了;然而,妈妈还得赶紧洗,仿佛在跟日头赛跑,争着、抢着那透不过气的热量。这样要命的天气,我们却渴望阳光更大一些,更长一些,如同那卖碳的人,身上衣单,心忧碳贱,乞愿天寒;生命到了绝境,饥已经比寒显得更重要,五天也许冷不死人,五天却可以饿死人。
等到天边,暗淡了最后一片云彩,一切便显得空旷而辽远起来。晚归的鸟儿,时断时续的叫着,飞向那苍翠的林子。
谁家点亮了第一盏灯,已是夜色很浓的时候了。一轮明月,悄然东升,一片片碎银似的流光,穿过柳梢,划过檐角,片片清凉,慢慢驱赶着余热的影子,仿佛要占领属于自己地那一片领地。
在这有月亮的晚上,妈妈总是舍不得点灯的。在淡淡的月光下,她摸索着搓洗,一直到月亮西沉。她弓着腰,一起一伏,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等妈妈把小山似的衣服洗完时,已累得挪不开脚步,直不起腰来。
我的姐姐,虽然帮着妈妈的忙,常常是做到半夜就睡着了;妈妈便不忍心叫她,一个人努力地洗刷着。
这样的夜晚,是我一个人的天地。天上,那闪闪的繁星,象小猫子的眼睛;地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虫吟,密密麻麻的蛙声;远远望去,那些闪闪飞动的萤火,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象一只只小灯笼。这样的天地,只是我眼里的天地;我心里的天地,却简单得多,无非是穿暖身子,吃饱肚子。眼下,冷虽然没有了,可是那饥饿的影子,象月亮里面的桂花树,无论你逃到哪儿,都躲不开它。
没有月亮的晚上,妈妈总是把铜油灯挑得很小很小,象一颗豆子似的;在昏暗的光线里,我只能静静地坐着,听着妈妈的喘息声,搓板的摩擦声,姐姐的奔跑声……那些渴求光明的灯蛾,不知从哪儿飞出来,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地扑向那昏暗的灯火,为了那一点点光明与温暖,这些小精灵,宁愿失去那宝贵的生命!
这样长期的劳累,妈妈总是红着双,眼圈儿起了一道暗黑;而且,经常腰疼腿抽筋。她的手,长时间泡在水里,显得浮肿,上面还布满了一层又一层的老茧,开着小小的裂口。
妈妈不在家的日子,就只有我和姐姐相依为命了。一切的事,一切的景,一切的物,都抵不上妈妈拿回来的口粮。
为了打发时间,我和姐姐常常捉来几只红蚂蚁和几只黑蚂蚁,让它们对对须子,然后开始打架。我喜欢红蚂蚁,把它当做好人;不喜欢黑蚂蚁,把它当做坏人。每一次,我们都会让红蚂蚁胜利,然后拍着手说:“大灰狼,坏心肠,变个外婆命不长。”
有趣的是,每当我们捉来一条大青虫放在它们面前,它们就会立刻停止打架,一涌而上,咬得大青虫满地打滚,决不松口,最后,大青虫不动了,它们却拖着大青虫往各自的方向去,结果呢,拖了大半天,仍在原地打转转。为了这活命的食物,它们又开始打架,直到把一方都赶了去,才拖着大青虫飞快地朝自己的洞穴而去。走到了,却进不去;它们有办法,它们会从大青虫的口里或者屁眼里爬进去,等到半天之后,那条大青虫就只剩下一张皮了。
有时候,姐姐也跟着妈妈出去了,只留我一个人在家。坐在小凳上,我只能望着屋外的柳树,听着巷子里传来甜甜的叫卖声;闻着街上传来的香味,我只能咽着口水,无精打采地玩着地上的石子,心里唱着我小曲儿《神仙谣》。
每当天色黄昏,夜色来临的时候,我一个人看看天,看看地,总希望妈妈和姐姐早点儿回来。院子里,那四下乱窜的蝙蝠和老鼠,发出吱吱的怪叫声,叫人心里发毛。我心里难过,但我不哭,我空着肚子回到屋里,关上门,爬到床上,蒙着被子,静静地等着妈妈回来。
到了夜里,妈妈还没有回来,我不由又想起了爸爸。有一天夜里,我终于梦见了他。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爸爸骑着大白马,扬着鞭,笑着向我飞奔而来。看到爸爸,我大笑着,向爸爸跑去,近了,近了,爸爸跳下马来,张开双手迎接我,当我要投向爸爸怀抱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爸爸不见了,白马不见了,鲜花没了,草地没了,只有一堵又高又厚的墙,挡在我的面前。我哭着,喊着爸爸的名字,寻着他的身影,然而,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黑色的夜,严严实实地包围着我。
等我惊醒时,脸上还挂着咸咸的、冷冷的泪痕。我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屋子,脑子里仍然留着爸爸的身影,爸爸的声音。我知道,他很难再进我的梦了。
在这样的日子,盼不回妈妈,就没有我的口粮,饿极了,饿慌了,我只能跑到那块竹席大的菜地里,去寻那些可以生吃的东西。那些又小又青、带着白刺儿的黄瓜,吃在嘴里,又苦又涩;然而,为了活命,我得拼命把它吞进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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