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看那些叔叔,个个都满脸忧愤,握紧了拳头,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言。每个人的手上,都拿着一份报纸,上面印着爸爸的头像。
坐了一会儿,那些叔叔们要走了。妈妈没动,我和姐姐送他们出去。看着那些叔叔远去,我的泪,不争气的又流下来了。
过了十多天,我们终于见到爸爸,却是在监狱里。
牢子里,爸爸戴着脚镣和手铐,浑身是伤,到处是血,已经不成了人形。不过,他的那双眼睛却是那么的有神,虽然在昏暗的牢房里,仍然闪烁着灼灼的光芒。牢里潮湿,脏臭,除了一堆烂草之外,什么都没有。
我们一家人,隔着铁栅,牵手痛哭!
妈妈问爸爸:“是不是孙先生死了,他们拿你当替罪羊?”
爸爸没有回答。只是对妈妈说:“不管怎样,你们只要记住,一个人为天下,才有一个人的天下;百个人为天下,才有百个人的天下;所有的人为天下,才有所有人的天下。天下只属于为天下的人,不是哪个独裁者的天下,更不是哪个屠宰者的天下!”
姐姐哭着问爸爸:“他们为什么总是冤枉那些为天下的人呢?”
爸爸抚着姐姐的头,一点儿都不悲伤,显得十分平静,轻轻地说:“小露儿,这个世界是魔鬼的世界,他们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恶的说成善的;把谎言说成真理;把野蛮说成文明。他们粉饰、掩盖,醉生地、垂死地维持着那腐朽的、摇摇欲坠的统治。”
我拉着爸爸的手,说:“那些叔叔说了,你为了天下,天下的人都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爸爸摇摇头,对我和姐姐说:“不管爸爸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要挺住;要学会坚强,学会自立,才能经得起风雨,才可以保全自己。”
时间到了,我们还有好多话要对爸爸说,却被那帮魔鬼赶了出来。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扶着高墙不肯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天天都在盼望那些叔叔传来爸爸的消息,然而什么都没有;最后他们带给我们的却是一个噩耗——那帮魔鬼,他们要枪毙了爸爸!
我们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哭天,天无路;哭地,地无门。眼里,已没了一点儿希望;心里,一下子空成了万年的枯井。我们连水中的浮萍都不如,犹如那烟尘似的柳絮,无风自飞,有风即舞,半点由不得我们自己!
那天,天上飘着濛濛的细雨。一大早,要枪毙爸爸的消息,已经成大报小报的头版新闻,传遍了城里的大街小巷。
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生意的歇了生意,无生意的正好,都赶着顶早儿去看这场热闹。那些光头的毛小子和小脚的老太婆,因为腿脚慢,走得更早,唯恐落了后,只能看别人的背脊骨。
过去,人们喜欢看杀头。那满胸长毛,满脸横肉的刽子手,在午时三刻的时候,鬼头大刀一挥,人头就如滚落的西瓜一样干净利落,死者一刀断气,决不含糊,没有一丝痛苦。
那些刽子手,三天两头杀人,早就练成了一身好本事;人头在他们眼中犹如鸡头,闭上眼睛,一刀下去,脑袋就与脖子分了家,血喷上白布,地上不见半点血迹。
练成了这样的功夫,不知要杀多少人!
如今,不再杀头了,那是野蛮的行为,早改做枪毙了。一声枪响,囚犯脑袋犹如爆玉米花,双腿都不蹬一下,木桩一样倒下去,死得痛快淋漓。看客呢,更是八月吃冰棍,浑身发颤,刺激到了骨子里。
从过去到现在,有一条却保留了下来,那就是游街示众——杀鸡给猴看,这是一件百试百灵的法宝。
这就是中国人被杀者的历史,杀人者的历史!
中国人,是最喜欢看热闹的。谎言与流言,传得津津有味,犹如吃着鸡肋巴;杀头与枪毙,当然成了最热闹的新闻,看客的眼饱了,心却饿了,他们更希望看到下次的热闹。有机会的,还可以看到来蘸人血馒头的孝子,如何地哭爹叫娘,拿着馒头飞跑,生怕人血冷了不灵验。
说的的确不错,天大亮时,中街已聚集了很多人,他们象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认识的,打声招呼;不认识的,点点头;然后,大家都掂着脚尖,伸长脖子,鼓着眼睛,象被人提着刚离地的鹅一样,齐刷刷的向着南边望去。
那些警察虽多,根本维持不了秩序,说崩了,大家骂起来,对着眼象乌眼鸡,谁也不让谁。于是,那些受了气的巡警便找小孩出气,骂这个该千刀杀,那个该万刀剐;那受了气的看客呢,仍然是拿小孩出气,轻者一顿臭骂,重者几个耳光。
这里的人流如此热闹,四面八方还在汇集着,黑压压象蚂蚁一般。长时间里,笑声、哭声、叫声、骂声、吆喝声、呼哨声……各种声音响成一片,再混合着一街的臭汗,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杀场!
不知什么时候,也就是在忽然之间,整条街,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落针之声可闻;然而,在这匆忙的一刹那安静之后,人群便如炸开了的蜂窝,乱开了。只见人流前进一尺,退后一尺,退后一尺,又前进一尺,他们为何如此激动,如此涌动,如此冲动?
原来,押解爸爸的囚车出现了!
人人赶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即将被枪毙的囚犯,死得如何的悲壮,或是死的如何的可怜。在他们眼里,这样的热闹,不是天天都有的,就象看一场压轴的好戏,只等那个千呼万唤的伶角儿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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