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不过是一块敲门砖;门敲开了,砖便丢了。从此以后,衮衮诸公,钟鸣鼎食,使着伎俩争位子,变着法儿捞银子,想着花样玩婊子!
我明白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
有时候,东西卖不掉了,我们便只有去当铺的份儿。当铺的钱更少,这些剥皮抽筋的主儿,一个比一个更狠!
如今,这屋里最多的就是这些书了。一大早,我选了两本又厚又大的书——一本古籍一本西译,去了当铺。
远远的,就看见了那块大大的、红红的当牌,仿佛张着的一个血盆大口。走到大红门前,来来往往已经有很多人了。我明白,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穷得揭不开锅了。我跨过那道又高又宽的门坎儿,掂着脚尖,将书递上那高高的柜台。
那个吊额鼓腮的老头儿,眼镜耷拉在鼻梁上,鸡爪似的手拨动算珠子的声音象洒豆子。他斜眼看了看我,头摇得象货郎鼓,声音象冰块似的:“拿走,不当书!”
我刚要哀求他多少给当了,却见他已将书丢出了门外,叫我滚蛋!我回过头去,看着后面那一排排菜青色的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从此不食人间烟火。
又羞又辱中,我红了脸,拿眼瞪了那个铁公鸡似的掌柜一下,却被屋后那条又黑又壮恶狗的呜咽声下了一大跳,那个家伙,一蹦一跳,弄得铁链子唰唰作响。我知道,这东西又想仗人势了。
被蛇吓过的,连麻绳也怕。我跑出大门,连书都没捡,象躲鬼似的逃回了家。
姐姐见我两手空空,眼中含着泪,继续糊着小山似的纸盒。
屋里,妈妈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我伏在妈妈床头,哭着对她说:“妈妈,你可千万不能死,不然,我们的路都走到头了!”
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样的定数,也许是命不该绝,妈妈的病一治一拖,最后竟然好转了。我并不感谢老天,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给我们活路,我们能活下来,完全是因为我们命大!
醒来后,妈妈看着徒有四壁的屋子,知道我们为了她的病,什么办法都想尽了。
妈妈挣扎着下了床,去缸里看了看,里面什么都没有。靠着缸边,妈妈呆立了一下,长喘了一口气,然后去里屋的箱子底下,拿出一块纱来——那是她嫁人时的红盖头。
妈妈拿着那红盖头,摸了摸那上面的细珠子,咬咬牙,叫我拿去当了。我恨当铺老板够一样看人的眼光,把红盖头给了姐姐。姐姐什么都没说,红着眼睛,拿着走了。
看着姐姐出去,妈妈长长吁了一口气,对我说:“有爸爸的消息吗?”
我摇摇头。
妈妈不再说什么,弓着虚弱的身子,双手抱着膝,坐在凳子上一阵发呆。
不一会儿,姐姐回来了。妈妈接过钱,去了街上,买回一点儿粮食,为我们熬了稀糊。
两天后,妈妈带着病出去了。糊纸盒糊不了口,她还要去找一份工作。望着妈妈一步一步离开,我不由泪眼婆娑。想不到,我们只过了几年好日子,短短几年之后,我们又要回到当初的苦境,为饥忙,为寒忙,奔来奔去,不知还有多少的活路?
世事真的难以预料,这一次,妈妈竟然几天之中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帮人家扎花圈。
这年头,仗越打越凶,越打越宽,越打越久,死的人越多,白喜店里的生意自然越好。
这个世界,只要是人,都难逃一死!
兵匪官绅,他们虽然害死了不少人,一旦他们短了命,也逃不掉棺材铺里买棺材,花圈店里买花圈,然后,往土里一埋,气化风,肉化泥。在生里,东拼西打,聚金敛银,死了,却带不走半分文,都给了不孝的儿孙。
有了这两样工作,我们终于可以维持活命了。
我们活着,一天一天地看着别人死去!
天下的穷人,又何曾死得尽?眼下,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乞丐和难民,象信潮的鱼群一样,占据了生存的每一个空间。一时间,死了的,一张草席,几张纸钱,一个花圈,就了结了一生的哭笑与恩怨!将死的,数生呻吟,几翻挣扎,象被人钓上岸的鱼一样,做一些徒劳的求生罢了。那离死远着的,坐在地上,只有长长的叹息,只有长长的痛泣。
我清楚,这就是水灾、旱灾、虫灾、疫灾、兵灾带来的结果。一遇上这样的年景,死人就象割麦子一样,一倒一大片。
看着死的人多了,我有了一个主意,对妈妈说:“不如我们自己开个花圈店。”妈妈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几根竹条,几张花纸,我们还买得起。我们自己做,自己卖,省得看别人的脸色,受别人的盘剥。
我们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解决了肚子和身子,这使我们一家非常的高兴,虽然我们赚的是死人的钱,但靠的是我们自己的手,而且,我们比别人卖的便宜,还送货上门,所以许多人都往我们这儿来。
人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事,因为我们卖得好,卖得比别人便宜,便有人上门来找我们的茬子。
我们干干净净做人,本本份份做生意,从没得罪过人;同行是冤家,我知道是谁派他们来的。他们看到我们赚了钱,上面红了眼,下面就黑了心!
那几个流氓,斜穿衣服,歪戴帽子,走路腿一撩一撩的,眼里冒着冷光,嘴里哼着下流曲儿。
来到店里,一个流氓说:“娘们,给点烟钱?”
我们不理他们。
另一个流氓说:“那就给点酒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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