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着这首歌,我去了柳庄子。
卖笑场,咸肉庄,张三李四本姓王。生入锒,死出堂,从此生死两茫茫。夏日雨,冬日霜,一张破席取肚肠。砧板圆,案板方,一杆称儿论斤两。用钩挂,用绳绑,不用争来不用抢。没有肉?不用忙,还有骨头可熬汤!没汤喝?可商量,还有一张臭皮囊,绷鼓还剩三尺长,大难来吃当熊掌!
到了庄子,入了内堂,得了通报,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虽是半老徐娘,却也风韵犹存:大眼,高鼻,螺髻,瓜子脸型,杨柳腰身,手里绕着一根浅红丝巾,走路一摇三摆,媚眼儿抛得老高,胸脯儿挺得直打颤……
这个女人,姐儿们都叫她柳妈妈。
她上前来,把我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翻,然后叫我转了几个身,迈了几个步子,点点头,对我说:“叫什么名字?”
我说:“白雪。”
妈妈又问:“家住何方?”
我说:“城东五里巷。”
妈妈不再问了,令人上了茶,叫我先坐一会儿,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她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对我说:“你不是宅子里逃出来的丫头,也不是衙门里跑出来的奴婢,老娘可以收留你做干女儿了。”
原来,入庄子的女人,都要被老鸨子弄清楚底子,方才敢收留,不然难免会讨来麻烦,惹来官司,到时弄个鸡飞蛋打,赔了夫人又折兵。
老鸨子领我出来,来到庄子大门口立住,叫来所有一干人等在一旁看着,然后要我跨着大门——一脚在外,一脚在里,对我说:“姑娘,你可想好了,这一步缩回去,你仍然是别人家的女儿;这一步跨进来,你就是我的女儿了。”
我早已想好了,我哪里还有回头路,犹如射出去的箭,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到了最后,一头扎在哪里,自己也不知道。听了老鸨子的话,我毫不犹豫地一脚跨了进去——我认命了!
成了庄子里的人,老鸨子领我和姐姐们一一见了面,说了些心口不一的话,算是大家投了缘,从此一家人。
有的姑娘,我虽然叫她们姐姐,其实看上去年龄比我还小。入庄为娼和入门学徒一样,只论先后,不论年纪。在这里,没有倚老卖老,更没有侍小纵小,只有顺从、依从和服从,只有忍气、忍痛和忍辱,进了这里,就是进了活地狱!
我以为,只有咸肉场子才要交税,其余的青楼红院,就可以做无本的生意了。到了这儿,我才知道,庄子也是要上税的,不然就不合法,警察一来,就要关门大吉了。难怪我的妈妈,最终没有受到法律的保护,落得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结局。
上了税,这些庄子、堂子、园子就可以叫着卖、吵着卖、拉着卖、架着卖、压着卖、打着卖了,他们在法的保护伞下,不怕风、不怕雨、不怕雷鸣电闪,高枕无忧地看着银子哗啦啦如水一样流进来,赚了个杯满钵满盆满。
在这里,只有公开,没有公正,更没有公平,谁的手腕长,谁的门路多,谁就是凤,谁就是龙,主宰一方的命运!
入了庄子,自然是先学规矩,后学技艺。吃饭是不成问题的,到了这儿,哪一个老鸨子都愿意先下点儿注,希望养出一棵摇钱树。
庄子里,生意可以乱做,然而,那规矩却是不能乱的,哪一个妓女都知道,这末等的生涯,却是头等的规矩。
在屋里点灯,不能说点灯,应说点亮子;嫖客来了,你要夸他是条龙,应说海条子;做了梦,见了鬼,不能说梦见鬼了,应说幌晾子见到倭罗子了;妓女在客人面前撒娇,不能说妹妹想哥泪花花,应该说妹妹念哥都是撇苏着……
对于这些东西,我都能一一记住,因为我读过书,记性好,脑子好使,念书又一次让我得到了实用。有的姐妹呢,背这些东西,犹如呆鹅上架一样,叽叽嘎嘎叫了一大阵,记住这儿,便忘了那儿,如同猴子采玉米,到头来,只记住了最后离口的那一句,白辛苦一场。
记不住这些东西,可是要受到教训的。
有一次,我的一个姐姐不小心犯了忌。客人不高兴了,骂姐姐大清早说了不吉利的话,触了他的霉头,非要找老鸨说理去。那姐姐跪在地上,流着泪,抱着客人的脚,苦苦哀求他大人有大量,放过她免受皮肉之苦,她可以欠费陪他上床。那客人终是不依,惊动了老鸨子,经过老鸨子说情陪笑脸之后,免去了他的茶点酒水,那客人方才罢休。
那客人做了事,哼着下流曲儿,满意地走了。
这一下,可苦了那个姐姐,一顿打,自然是免不了的,她还得赔妈妈的损失费。挨了打,不能歇着,第二天还得依旧装着笑脸,拉客做生意。谁愿意养白吃饭的臭婊子?
嫖客来到庄子就是客人,就是买主,就是财神爷,比爹娘的面子大,比祖宗的资格老。茶儿、烟儿、酒儿、点心儿、曲儿、歌儿,得好生伺候着,让他们快活,让他们称心,让他们留恋……
有一种客,不管你是天王老子,庄子八字开,有脸无钱莫进来。对这种吃白食的,管你无赖地痞,土匪强盗,任何婊子都可以不陪他王八蛋,只管传了话过去,老鸨子自有收拾他的办法,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既然做了婊子,就不得立什么贞洁牌坊——夹着红布充处女。婊子就是婊子,是卖笑的,卖肉的,肚子里只能装男盗女娼,不能装仁义道德。当着两个姐妹,不能乱夸一个嫖客;当着两个嫖客,不能乱损一个姐妹,风流就是风流,下流就是下流,风流别装下流,下流别混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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