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里所有的孩子都坐在前面,临时搭建的舞台四周吊着六七盏蒜瓣似的水银灯。九月的夜晚虽有了凉意,但蚊蝇飞舞,人声鼎沸,乱哄哄的场面早让曹子约热血沸腾了。
由大院里的军人和军人家属们组织的文艺汇演,过一会就要正式开始了。曹子约现在特别想知道,父亲曹豹在《红灯记》一剧中扮演的王连举,到底是一个什么货色。他伸头晃脑,坐立不安,后悔晚饭吃得太饱了,有些撑得慌。
大人们搬出自家的椅子和板凳,毫无秩序地在后面占位置。女人们靠东,男人们靠西,中间留出一条明显的过道儿。这样的格局好像形成了某种特定的秩序。以往,播放露天电影和忆苦思甜或批林批孔大会时,也都是这样的场面。非得革委会岳主任坐在话筒前,抻着脖子瞪着眼喊几嗓子,才能把乱哄哄的场面安定下来。岳主任总说,这是革命群众的觉悟问题。
岳主任果然出现在舞台上。他个子不高,腰板笔挺,说话声带着厚实的膛音儿:喂,喂,大家安静了。在汇报演出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说。院子里安静下来,大部分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舞台上,集中在岳主任的脸上。离舞台很近的琳琳也把目光罩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很严肃、刻板,很像是张贴在大院外墙上的一幅宣传画上的人像。
琳琳不知道他在上面口若悬河地说些什么,她一直期待着,期待着早一点演出,她好看一看自己的母亲。田静在里面扮演的可是女一号李铁梅啊!琳琳忽然听见一边的曹子约低声发出“唉呦,唉呦”的呻吟声。你怎么了?她问。
曹子约脸上涨出了汗珠。他有些难为情地凑近琳琳的耳朵:我肚子疼,我想拉巴巴。琳琳弯着嘴没有笑出声来。从后排的过道里钻出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他索性对旁边的一个大孩子说:给我们占着地方,一会儿就回来。然后抓起曹子约的胳膊,猫着腰,顺着舞台前面的围栏绕了出去。刚拐到后面,曹子约就挣脱了琳琳,难堪地说:我憋不住了。我到那面去,你替我看着人。舞台后面是两、三间低矮的平房。那里成了临时演员们的化装和休息的地方。一堵破旧的墙就横亘在那里。曹子约急三火四地钻到后面去,迫不及待地扒下裤子。他忽然想起,糟糕,忘拿纸了。
岳主任的声音在九月的星空下,忽远忽近。蹲在矮墙外,给曹子约望风的琳琳有点害怕了。除了那两间平房里偶尔露出的一点灯光外,黑暗中的景象,到处显现着鬼气森森和狰狞可怖。琳琳想凑到矮墙那边去,夜风中一股难闻的臭味又阻止了她。在她的右侧,还有一堵残破的墙,她想坐在墙下面靠一会儿,于是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她听见破墙那面有奇怪的声音传来,既像是说话声,又像是呻吟声。破墙的中间缺了一块,刚好有一个谁家闲置的二缸,翻扣在那里。琳琳灵巧地攀住了墙面,屏住气息,大着胆子向那边张望。九月暗淡的星光下,她看见了两个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别这样,我有点控制不住了。他们还等着我呢。我的妆让你给碰坏了。女人说。
岳主任起码还得白话十分钟,不用答理他,我马上就完。男人说。
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女人压抑着的怪异的呻吟声随即传了过来。
曹子约不知何时已站在琳琳身后,他像看怪物似的看着琳琳,她站在一个破缸上面,弓着腰向矮墙那面张望。他傻哈哈的笑声吓了琳琳一跳。琳琳惊恐万状地向他甩了甩手。于是曹子约也攀住了缸沿爬了上去。那对男女正忘乎所以地做着什么,他们的姿式很特别,既不像坐也不像躺,两人身体中的一部分都白花花地暴露在外面,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动静。曹子约攥住琳琳的手,小心翼翼跳下二缸,悄无声息地绕到大院前面。岳主任的说话声在大喇叭中一下子放大了几十倍。
曹子约感觉到琳琳在身边不住地发抖。她眼睛大睁,脸色煞白,好像遇到了鬼似的。别跟别人说,更不能跟你爸爸说。他狠狠地命令琳琳。琳琳拼命地摇摇头,随即又使劲地点点头,好像下了决心。我爸爸没在家,我答应你,一定不说。子约哥,我妈妈跟你爸爸,他们俩在做什么?曹子约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贴住琳琳的耳朵,很认真地说:革命工作。琳琳仍然傻愣愣地站着,曹子约松开了攥着她的手。
你妈妈长得可真白啊!曹子约说。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出这间屋子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田素娥斜靠在轮椅上,说话显得很吃力。
这并不重要,田护士长。曹子约坐在田素娥的对面,极力掩饰着某种厌恶。老太太面容慈祥,头发雪白而卷曲,年轻时一定是个标致的女人。可无论曹子约怎样追索,在他斑驳的记忆中,仍然没有一点田护士长的痕迹。他既像是在启发这个老女人,又像是在启发自己:你还记得关于我的事吗?还有我们家的?我父亲的?我母亲的?
记得,我当然记得。有些事情你想忘,也忘不了。田素娥虽然身体不能行走,但大脑并没有僵化。她清理记忆的过程,很像是一个精明的家庭主妇在菜市场采购。你那个时候特别淘气,你爸爸总打你。你爸特别怕你妈,你妈身体好的时候,两个你爸爸也斗不过她。后来你妈病了,病得很重,浑身上下疼痛,要死要活的。说来你可能不信,你爸爸那时候虽说是个连长,可在大院里,在大姑娘、小媳妇眼中,他特别有人缘儿。田素娥好久没有这样说话了,她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别人总怀疑你爸爸有生活作风问题,我一点儿也不信。后来就传出他和琳琳的妈妈,就是田静在一起搞破鞋,我都觉得很奇怪。那年头儿,什么都乱哄哄的。男女之间的破事儿也多得没法说清,我们医疗小组里不就抓出了两对通奸犯嘛。田素娥眯着眼睛,仿佛陷入到无边的幻想中,她脸上挂着不可言说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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