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是怎么死的?曹子约问。
是被烧死的。当时我随着一个医疗队去了云南,回来的时候已是两年以后了。大院里的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老住户因为落实了政策,调转了工作关系,大都搬走了。新住户彼此都很陌生,只听说你们家当时着了火,你爸爸被烧死了。你妈妈在医院住院抢救,精神也受了刺激。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后来,我见过你妈妈,她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到处是浮肿,她见着人就嚷着,杀人啦,放火啦,救命啊什么的。我问她话,她也不好好说。后来就再也没有联系了。
我没有想到,你也住在海温斯公寓。其实我就住在你的楼上。曹子约原想把琳琳的事说出来,但他欲言又止。琳琳当然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存在。我买下了这栋房子,我现在一直在海外做生意。曹子约补充道。
你跟你爸爸模样挺像,你比他高,也比他黑。田素娥用力吸了吸鼻子,仿佛要把室内所有的脏空气都吸进鼻子里。*以后,许多人都进了监狱。当时的革委会主任老岳,也进了监狱,判了十四年。关于你的身事,你的父母还有那场大火,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他?
我来雨城已经快一个月了,我上哪儿才能找到他。
他就在这下边儿。田素娥用下巴颏向地面戳了戳,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显了。不,他没有死。我没有说他死。他在海温斯公寓的停车场里看大门。一个慈眉善目、没有内容的胖老头的面孔出现在曹子约的眼前。那张面孔他几乎每天都能遇到,当他把宝马车开进、开出那扇大门时,那张面孔就会向他传递出同一样的表情。田素娥的笑意没有收敛,这也不奇怪,这栋海温斯公寓本来就建在原来大院的旧址上。前面水池往右侧一点,就是大院最早刻有毛主席语录的影壁墙。你们家住的平房嘛,好像是在楼的后侧。田素娥想扭转过身子,示意一下方位,但她只是转了转脖子,她的整个身体仍然软塌塌地不听使唤。现在可能铺了草坪了,要不就是那个垃圾站。红卫街红旗大院当时还是很有名的。噢,田素娥突然把脸转向外间,她的儿子出现了。
曹先生,实在对不起,我母亲想方便一下,你看是不是--那男人的意思很明白,让田素娥这样长期地说话,似乎对身体不利。
曹子约知趣地站了起来,连声道了谢,准备离开。手机突然响了,他看了看来显,脸上轻蔑地一笑。是千惠子。他随即关闭了手机。
田素娥好像一直在等待他的离开,脸上的笑意早已烟消云散了。曹子约觉得,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老女人。她好像比谁都精明,精明得可以胡言乱语,也可以欲盖弥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股说不清的怪味道,他立刻揉了揉鼻子,给这个老女人留下了最后一抹微笑。
房门打开了,屋子里一切如常。灰色的墙壁,灰色的床,灰色的沙发,灰色的地板。看不见的陈年的雾霭在时间里浮沉,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惊醒一场渺然无期的梦。曹子约木然地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棵用年轮思想的树。
一年前在什么地方?十年前在什么地方?二十年前在什么地方?三十年前又在什么地方?他向时间深处一点一点逼近。七岁的曹子约对六岁的琳琳说:长大了,我要娶你做媳妇,你愿意吗?六岁的琳琳回答他:你要给我买好多好多东西,我才愿意。七岁的曹子约说:我要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去保卫祖国,去打击美帝国主义侵略者。六岁的琳琳说:我领着孩子,在家里等你胜利归来的消息。
曹子约再一次把自己从记忆深处打捞上来,他奇怪地看着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琳琳。眼前的霍琳琳仿佛换了一个人,光滑细腻的脸颊上略施粉黛,高挑的眉心上凝结着一抹淡淡的愁云,左鼻翅儿上的疤痕,像一朵小巧的玫瑰花。嘴唇上涂着鲜艳的唇膏,松散的礼服裙裹着媚人的身姿。她的声音楚楚动人: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三十年了,子约,别离开我,好吗?
曹子约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琳琳的身体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柔弱。我不会离开你的。曹子约的语气十分坚定。就是离开这里,我也要把你带走。
琳琳泪眼朦胧,口中呜咽:也许你根本不该出现,当你找回了你的记忆,也许你就失去了我。
曹子约在她的哭述中,猛然感到一阵心悸。他想找一些语言来辩白,却又觉得无从说起。他只有贪婪地、不顾一切地狂吻着琳琳。直到琳琳像树叶一样,贴伏在他的身上。你真的要找下去么?琳琳问。
我必须找下去。我已经知道岳主任的确切消息了。他就在海温斯公寓地下的停车场做管理员。明天早晨,我就去找他。琳琳近乎绝望地叹了口气,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唉,看来一切都不能挽回了。只能这样了。曹子约把她抱到床上,用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温柔的声音说:这么多年来,我在海外,在大陆,遇到过无数漂亮的女人,她们常常让我动情,却不能让我动心。说真话,琳琳,你我的相遇好像是前生的约定。是一种宿命。琳琳的皮肤像烧着的火炭一样烘烤着他。无数个细小的舌头在她身上蠕动,从里到外。在快乐和痛苦的狂想中,他仿佛被吸干了。
他看见七岁的自己正领着六岁的琳琳,在院子里疯跑。他的胳膊和手都摔破了,到处血淋淋的。琳琳穿的裙子也变成了迎空飞舞的旗帜。快跑哇,别让你爸爸追上了。他们摔倒了,又爬起来,没命似的跑。后面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疯狂地追赶着他们。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到处是砖头、瓦砾和残垣断壁,看不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他攥着琳琳的手更紧了。他们绕过一大堆破烂的木头,从一个断裂的短墙上跳过去,顺着一个不大的黑窟窿,爬进一间漆黑的房子。房子很小,破破烂烂的,到处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几只肥硕的老鼠吱吱喳喳地从他们身边溜过去。他们惊恐地紧紧搂抱在一起,紧张的喘息声清晰可闻。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安静下来,出奇的安静。子约哥,我怕。琳琳小声地说。别怕,有我呢。曹子约说。爸爸为什么要害我们?不知道,我们必须逃出去。曹子约在黑暗中扳起琳琳的脸,看见她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突然‘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推dao了,夹杂着一个人怒不可遏的哀鸣,就在那一瞬间,他们看见了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光中是琳琳的父亲霍保国那张狰狞可怖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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