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凉听不见电梯间以外的声音,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狭小的电梯间里,呆呆地想着自己的事情。
在这座二十层的准现代化的公寓大楼里,生活着几百个辨不清身份,认不清面孔,搞不懂背景的人。他们居住,他们停留,他们走动,他们来往,他们出现,他们消失。这一切仿佛都和马凉没有任何关系。马凉是个靠手艺吃饭的人,他的工作原本只是维护修理电梯。在一个做工精细,卡着钢印,有着他标准照片的鉴定证书上,正楷书写着“三级电梯维修技师”的字样。马凉对考取证书前艰辛、繁琐而又无奈的过程已经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发给他证书的中年人那冰冷僵硬的脸,和那张脸孔送给他的一句看似温暖的话:一个残疾人,不容易啊!小伙子,好好干吧!马凉把两边的嘴角向上费力地抬了抬,并让这一动作更长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陷入到一片更大的茫然中。凭着那个证明,后来他在海温斯公寓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他并不想做却非做不可的工作。
海温斯公寓有三部电梯,一部由人工操纵,另两部是电脑控制。马凉没来之前,人工操纵的电梯几乎派不上用场,一个雇来的女电梯工几乎成了没用的摆设。电脑控制的电梯行动方便,运送良好,来往海温斯公寓的人,只要在自己想去的楼层的数字键上按那么一下,就可以轻松地抵达自己所要的楼层。在尽可能减少人与人之间打交道的前提下,我行我素与不问是非是最好的行为准则,本来在诺大个海温斯里,谁又认识谁呢。马凉作为电梯工的长久的寂寞,使他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每天跟上电梯的人上电梯,跟下电梯的人下电梯,没黑没白,没结没完,最后稀里糊涂地回去睡觉。直到老胡给他挂电话,用半男不女的公鸭嗓向他嚷着说:凉子,这回看你的了。那两个破*玩艺都掉链子了,还他妈的全电脑控制呢。我已经跟物业管委会的人反映了,你先去捅咕捅咕,要是有坐电梯的人,你给照顾一下。马凉就先答应下来,随即又问:老胡,你见过安冬妮吗?老胡原来难听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有些悦耳:谁是安冬妮?你交女朋友了?马凉把听筒夹在下巴上,左手绕过听筒来够自己的鼻子。他的声音是在模仿老胡,显得有点奇怪:是一只波斯猫,白色的,你见过呀。什么波斯猫不波斯猫的,你赶快上来吧!老胡说着挂断了电话。
是不是安冬妮真的出事了?马凉在老胡的反感中,更加悲哀地想着。马凉这时已抬起不太听话的右手,除了拇指向上翘着,其他几个手指都与世无争地向下悬垂着,与手腕形成一个明显的直角,极像一只被扭断脖子的烧鸡或板鸭。马凉看见右手拇指奇怪地动了一下,然后是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前臂,最后是整个右肩。马凉把电话听筒摔回去,然后用左手抓住右手,水平方向向前牵引,这时他感觉到浑身都在抖动。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要把自己弄出来,他觉得半个身子正在往里面浓缩。
海温斯公寓有一座中等的地下停车场,按照汽车泊,至少能停放二十辆中型大巴和十部小轿车。虽然公寓里的居民成份各异,地位迥然,几千米大的停车场里还是空出许多位置来,这也给拥有私车的人做好了充足的准备。马凉的住处与停车场仅有一墙之隔,隐约可闻的汽车马达运转声引擎轰鸣声,常把他的梦搅和得乱七八糟,分不清个数。马凉混沌的大脑有时会感觉开了一扇天窗,一辆又一辆黑色、白色、蓝色的宝马、奔驰、卡迪莱克、林肯在他的大脑皮层里进进出出。车胎碾过地面,保险杠左右乱撞,排气管排出尾气的感觉那样清晰,好像脑袋里本来就有个采声筒,想不听都不行。
马凉住的房间并不算小,但是房间内五分之三的空间被横七竖八、锈迹斑斑的铁管包围着。那还不能算是个房间,只是个地洞似的地下室吧。地下室里仅有的一扇透气窗像一只萎缩了视神经的瞳孔,在有限的时间里,把这座城市中最底层的阳光投射进来。每当马凉伸直脖子,左手攀住回水管,目不转睛地向外张望时,一种局外人的快感就会让他心跳不已。窄小的窗子把外面的世界压缩得像个饭盒,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楚。在马凉的头顶上,是一座高山峻岭似的二十层大楼,而与他视线平行的,还有车轮、脚步、烟头、痰迹,和随处丢弃的垃圾。
马凉想象着一只壁虎被人踩住了尾巴,却处乱不惊堂而皇之地逃掉时的情景。被人踩在脚底下,却可以自由往来、无所顾忌的感觉不过如此吧。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踩在别人的头顶上,把屎尿拉在人家的头顶上,应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马凉躺下来,他懒散乜斜的目光随意缝补着管道中的缝隙,像缝补着安冬妮出事后自己那些有些破烂不堪的心情。不能完全伸直的右手斜搭在肚皮上,比左腿短了两寸的右腿也尽可能地向外伸展着,这是马凉背着人时最感舒服的姿态。一片石棉瓦的残渣准确地落在他的脑门上,马凉只是侧过手腕,用左手在上面熟练地掸了几下。然后仍然仰着脸看,看那包裹着石棉瓦的像是人体穿着制服的铁管。他知道里面装的是液体,因为总是有流水撞击管壁的声音。他刚来这里居住不久,不记得是白天还是夜晚了,正当他像欣赏军用地图一样观望天棚上纵横交错的管道时,一个看不清颜色的毛绒绒的东西从他眼前瞬间掠过。马凉的目光顺着那条管道向前推进,他直起身子,左手已抓住了那把铝制的拐杖。那东西的大部分的身体被管子遮挡着,除了一两片飘落下来的石棉瓦片,就没有任何声响了。它小心谨慎、动作敏捷,只把一条黑色的尾巴尖招摇在外面。晃晃悠悠,无所顾忌,简直不把马凉当回事。马凉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痛苦地睁开眼睛。我就不信弄不死你,你个死耗子。他安慰自己:不能让努力白废,非要把它灭了不可。随后他又悲观地想:他不可能迅速地从床上站起来,也不可能准确地站到管线的一侧,更不可能用手中的拐杖准确无误地击中那个东西。他决定放弃了,跟以往一样,他常常因为不能选择一个好的开始而放弃。马凉做出决定后,反而不怎么悲哀了,被这么个失败折磨着挺没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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