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温斯公寓_九等书生【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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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寒的眼里不知何时已噙满了泪水。更大的一片模糊出现在大脑中。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有让哭泣声蔓延开来。她小声地自言自语:你是个梦游症患者,你是一个没有了梦就不能说话的人。我怎么才能帮你解脱呢?

  天生多梦的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傻瓜。从来不做梦的人呢?没有人知道答案。

  何一味被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着,像个囚禁在地狱深潭中的死囚徒。由于一次小小的事故,他居然不会做梦了。一个不能不做梦的人,居然就没有梦了?多么奇怪呀。

  那是一个平常的傍晚,他下班后坐公共汽车回家。在海温斯公寓门前,或熟悉或不大熟悉的邻居彼此打着招呼。何一味原本要乘坐电梯的,但是那会儿乘坐电梯的人特别多,他索性改变了主意。不就是十三层楼吗?干脆走上去,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足够应付那些楼梯了,腰脱根本就不成问题。同在海温斯居住的李科和郑文还有老胡也都来了兴致,四个人一起闲聊着往上爬。

  老胡到了四楼,谦虚地拱手和大家告辞。李科到了七楼,也客气地和大家告辞。郑文到了九楼,腆着胖肚子对何一味夸张地打着手势说:万里长征才起步哇,兄弟,剩下的路,看你的了。何一味脸上已见了汗。他不无幽默地说:生命在于运动嘛。郑处长。为了你这大肚子,有时间还真得练练。他还象征性地摸了摸自己并不圆滚的肚皮,好像自己也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了。郑文闪进楼道里,何一味开始了最后的长征。

  每一段楼梯,都有一盏半明不亮的感应灯,那是全楼居民集体安装的。寂寞而单调的走路,难免不让人产生厌倦,他嘴里胡乱地吹着口哨,还计算着剩下的路程。他听见十二楼拐弯的地方传来一些响动时,处于机警中的他,眼前忽然一亮。一对人影紧靠在楼梯上,感应灯里的光亮被他们遮挡住了,仰视中,两个人的轮廓显得十分朦胧怪异。何一味辨认出那是一男一女。男的背住女人的双手,极不情愿地把脸向他这边转过来。那是一张在何一味梦中出现过的脸,不记得有多少次了,既陌生又熟悉。那脸孔硬朗、英俊,略带一点阴郁。再看那个女人时,何一味的心里忽然一紧,舌头一凉,随即眼底窜出无数暗红的火苗,仿佛瞳孔在爆裂中被烧焦了。那分明是妻子梦寒。是梦寒啊!

  他在女人惊恐的叫声中,从踏空的楼梯上滚落下来。只是一瞬间,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疼痛。他又忽然觉得,这女人呼喊的声音并不是梦寒。她太熟悉梦寒的呼喊了,那不会是她。

  人世间有许多奇怪的事情,两个长得极其相似又都住在同一座公寓里却素不相识的女人,一起站在何一味的面前时,何一味的茫然,茫然到了极点。这好像是上帝在跟他开玩笑。你真是个傻瓜!你真是个白痴!

  女孩叫小青,住在海温斯公寓第十七层,她是雨城中心医院的一名外科护士。那天傍晚,她正和她的男友在楼梯上聊天亲热,不想就被何一味误会个正着。何一味因滚楼梯受伤,住院观察了两天,刚好就是小青来护理他。何一味奇怪地发现,就是从这一天起,他居然不会做梦了。他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梦寒,梦寒摇摇头。又过了几天,他再把自己的发现告诉梦寒,梦寒不再摇头了。恐惧代替了焦虑,恐惧变成了更大的空虚。每当何一味从香甜的睡眠中睁开双眼,立刻有一种隐痛袭上心头。他又去商场值班了,在矢村和同事眼里,何一味目光呆滞、不苟言笑、举止乖张、反应迟顿,像一个帕金森氏综合症患者。在妻子梦寒和小姨子梦蝶的眼里,何一味粗心大意、喜怒无常、面黄肌瘦、憔悴不堪。这些都是从来没有的事,何一味自己却并没有什么感觉。梦蝶对梦寒说:姐,你还是带他去医院吧。我总觉得姐夫心理有病。梦寒小心地征求妹妹的意见:带他去哪里,是去看他这儿,这儿还是这儿?她分别指了指自己的胯骨、胸口和脑袋。梦蝶俨然像个医学专家:既然要看,就都好好看看。别忘了姐。你也得看一看……她说着,拍了拍梦寒的脑袋。两个人心领神会地莞尔一笑。

  姐妹俩本想策略地跟何一味谈一谈,却不料何一味也有这样的想法。我怎么不做梦了呢?奇怪,我怎么不做梦了呢?他在姐俩面前至少叨咕了有几十上百遍,姐妹俩觉得他确实是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们并没有从专家那里得到确切的诊断,何一味俨然是个典型的无疾而患者。

  他们胡乱地从专家那里开了一大堆药,这样对付何一味,也是病人自己的最终决定。

  药的作用第二天就显现出来了,何一味发现自己又会做梦了。这个梦简直比现实的经历还要清晰。

  楼梯很陡,踩在上面一点感觉和声响也没有。走廊很长、很静,几盏半明半暗的灯在静止的风中摇晃。何一味象一个回家很晚的人,正在查看每一扇门上的门牌号。在走廊的尽头,他站住了。他去敲一扇门,门开了,里面还有一道门,是木质的,正对眼睛的地方有一只硕大的黄玫瑰图案。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个子不高,身材削瘦,漆黑的眼眸下面是圆润的鼻子和两片薄薄的嘴唇。女人的鬓边插着一朵妖艳欲滴的绒花,假的却极为鲜艳。她脉脉含情地将何一味拉进房间,随手关上外门,又插上里门。然后扳住何一味的头,把何一味不知何时吐出的舌头含在自己的嘴里。因为她的个子不高,所以何一味几乎是猫着腰蜷着腿,在迁就着她的姿式和动作。房间很宽敞,有一种古色古香、神秘莫测的味道,各种家具摆设都仿佛是何一味似曾见过的。何一味听见自己管那女人叫小梅。小梅,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我好久不曾来看你了。你想我吗?叫小梅的女人幽怨地说:你心里没有我,自然不来看我了。何一味连忙解释:我不放心梦寒,所以我也不能来看你。我们离得太远了,隔着千山万水,隔着生死轮回。要是你跟我都生活在梦中就好了。小梅依偎在何一味的怀里,像一尾滑溜的泥鳅。这本来就是在梦中哇,呵呵,只要你不告诉别人,不告诉梦寒,只要你想来,我们就能随时见面。何一味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似懂非懂。人本来就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真的有时候很假,假的有时候又很真。小梅的声音在房间里空空荡荡地漂浮着,像那些扑朔迷离的灰尘。爱情能使一切变成现实,你信不信?何一味摇了摇头。那你就爱一爱我吧,试试看。随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地进行下去了,他们发生了关系,很和谐、很投入、很奇妙、很幸福。直到曙色从窗外照进来,小梅悠然地把他推醒。何一味一眼就看到头顶上那个悬挂着的风铃。你该走了,回到梦寒那里,她在等着你呢。梦寒是谁?我不愿意离开这儿。何一味恋恋不舍地说着,他直起身子,用手去摸那个风铃。不,你必须回到她那里。何一味极不情愿地松开手,下了床,然后趔趔趄趄地走出房门。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没有一点声息。走廊里的灯还在不紧不慢地摇晃着。他风一样、悄无声息地朝前行走。他看见了一级一级的台阶,是向上的,他踩在上面,没有声响,也没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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