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起话筒。可能因为睡昏头了,某种愚蠢的期待掠过心头:会不会是哪个年轻女孩打错电话,而藉由这个契机,我们两人的爱苗便于焉滋长呢?脑袋反映出我渴望戏剧性发展的愿望,遗憾的是,话筒另一头唤了我名字的,是熟悉的我妈的声音。
“过得好吗?”
“好到吓死人呢。”我冷淡地回答,如果你不打电话来就更好了。脑中浮现这句挖苦的话语,但我没说出口。
“大学怎么样?”
“怎么样是怎么样?”优雅的独居生活应该不劳母亲来操心吧,我希望我妈不要干涉我,但既然受到父母出钱资助,我其实摆不出高高在上的态度。
“哦,这样,那太好了。对了,我说你啊……”听到妈妈那郑重其事的语气,我顿时清醒过来。
我妈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大多是有重要的事情,而且是不怎么愉快的事。我连忙预测她接下来可能会说出口的最糟糕的事。
你啊,听说去抢书店了?虽然很令人震撼,但可能性极小。
你啊,寄去你那边的生活费可以少一点吗?这非常有可能,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你啊,大学别念了回家来吧。这很难接受呢,而且可能性不小。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妈妈开口了:“我说你啊,大学别念了吧?”
“猜中了?”因为太过吃惊,我不禁脱口而出,“可是,”我说:“我才刚进大学而已耶。”连一堂像样的课都还没上过。
“其实啊,”还有,我妈这么说的时候,大多是讲些不好的事,“你爸要住院了。”
“咦?住院?”我反问,妈妈却非常冷静:“你爸之前状况就不大好了。”她说,检查结果也不大妙呢,“就像爬进屋顶要捉老鼠,却发现有老虎一样。”
简言之就是去检查胃炎,结果却连棘手的病也一并发现了。好像是这么回事。
“然后呢?”我战战兢兢地、偷窥洞窟内似地问。
“你安顿好以后,先回家一趟吧,顺便给你爸探个病。”
这是一定要的,“可是,你刚说大学不要念了,这个就——”
“妈是想说由你来继承你爸的店。”偷窥的洞窟里出现了老虎。
我的脑中瞬间浮现鞋店的店面。卡其色的外观,红色的招牌,上头写着“椎名鞋店”的设计字体;二十坪的店内,摆了促销用布偶的橱窗;标榜拨水力不同凡响的合成革皮鞋;要求换尺寸的客人;身着围裙,穿绑着鞋带的我。这些画面仿佛以投影机一口气播放出来似地,一张接一张浮现脑海。“我?继承家里的店?”
“你以前不是说你想开鞋店吗?”
“那是小学写的作文啊。”那个时候写的作文,每次都被拿来说嘴,“我会回去探病,可是就算我要继承家里的店——我是说假设唷,只是假设唷——等我毕业以后也可以吧?”
“状况很复杂的。”
妈妈滔滔不绝地述说家附近那间量贩店的事、“椎名鞋店”在商店街里的地位、与老顾客的关系等等,总之全是我非得立刻成为继承人不可的理由。
“再说,开鞋店的话,念法律也没有用啊。又没有鞋子法。”
“你这样说,”我板起脸来,“我还能说什么?”
“住院的细节确定之后,我再打给你。”妈妈单方面地说:“反正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唷。”
等一下等一下!——我试着抵抗。以刚醒来而言,算是相当骁勇善战了。“你说什么心理准备?”
“你不用担心住院要帮忙什么的,人回来探病就好。”
压根儿没想到要帮忙的我,感到有些惶恐,“不用帮忙没关系吗?”
“横滨那边说祥子也会过来帮忙照顾。”
“祥子阿姨吗?”她是亲戚当中最——或者说唯一一个——让我感到亲近的人了。
阿姨长得非常美丽,一点都不像妈妈的妹妹,优雅极了。我想妈妈和祥子阿姨身上的基因一定是分配时出错了。
“对,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个,你只要考虑探病跟鞋店的事就行了。”
什么“只要”。——我苦笑。试着想像成为鞋店老板的自己,却想像不出来。
如果横竖要当老板,当咖啡厅老板还时髦多了,可能因为祥子阿姨是在经营咖啡厅的缘故吧。她和姓响野的怪人老公,夫妻俩一起开店。
“那先这样了。晚上要乖乖睡觉啊。”妈妈说,然后丢下一句五十岁的女人说出来可能会遭天谴的幼稚招呼:“拜拜哩——”挂断了电话。
呃,我渴望的并不是这种戏剧性的发展啊。我颓丧地垂下了头。
一旦醒来,就很难再次入睡。而且是在接到那种电话之后,更不可能睡得着。我想等等看妈妈会不会带着她那豪迈的笑声再打通电话过来,电话却没有响起的迹象。
不知不觉间,我跪坐在电话机前。随着时间经过,就像个融化的雪人一样姿势歪了一边,托起腮帮子来。好安静。虽然还不到深夜,却没有半点声响或人声。除了厨房传来冰箱嗡嗡低鸣的声音,以及电视柜偶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以外,万籁俱寂。大家都不见了吗?所谓大家并不是特别指谁,只是有那种感觉。窗帘全拉上了,看不见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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