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
“你总知道知识阶级的犯罪,和寻常人的犯罪,程度上有显著的不同。知识阶级的犯罪,对于事前的设计规划,和事后的掩饰闪避,一定比普通人更加周到致密。吴小帆是个自由职业者,当然是属于知识阶级。如果他要在犯罪以后饰词隐匿,一定也比别的人得法。譬如他对于他犯罪程序上的要点,哪一点应加证明,哪一点应得隐匿,自然会特别注意。假使像你所说,他是乘那沈瑞卿转身的当地开枪打他的背部的,那末,即使他想不到利用了这一点卸罪,但他在供述的时候,也势不致于如此粗忽愚拙,竟连沈瑞卿转身的动作都不肯遗漏。说得明白些,他如果是在沈瑞卿转身时开枪的,他还肯把沈瑞卿转身的动作也告诉我们吗?”
我的随便发表的意见,不料竟引出了霍桑的一大篇议论。他象防我不佩服似地,还特地借重了学理来证明。
我也含笑答道:“霍桑,你的辩才也确乎有进步了。是的,我说不过你,我认输了。但是你既然确信开枪的不是吴小帆——”
他止住我。“不。我说过了,这仅仅是一个假定,若说确信,还得先找到物证——那粒枪弹。
“如果枪弹找到了,你的假定确立了,那末你想开枪行凶的究竟是什么人?
霍桑又迟疑起来。“这个人我还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那个捺门铃的人——”
我也禁不住剪住他。“什么?你刚才不是说按铃和开枪,行动上是冲突的吗?
“是的。不过我不是说按门铃的人就是开枪的人。我只觉得这个人处于重要的地位,也许就是眼见凶案实施的人,可借你当时不曾把他捉住。并且你不知道保存门口内外的足印,也是一种失着。现在要侦查这个人,一定很费周折。
我想一想,又说:“你想这个开枪的人可会得就是张康民?
霍桑忽把目光横过来注视着我。“你莫非听了我刚才向张康民所说的话,才有这个见解?其实我不过探探他的口气,这问题还不能随便下什么断语。
“这个人也是个知识分子,又是知道他们的秘密纠葛的。我看他很有些可疑。
“是。不过有个前提。第一,须查明张康民和沈瑞卿以前是否相识,和他们中间有无直接纠葛。第二,须知道康民和小帆夫妇间的感情和关系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我们必须先查明这两点,对于这个人才有推论的根据。唉,是公园路了。……这大概就是吴小帆的寓所。停车吧。
我们下车以后,就直接进小帆家去。那时那两扇漆着绿漆的盘花铁门完全开着,一辆下篷的黑漆包车仍旧停在小院中,阳台上的法国式长富也依然合着,里面谈棕色的窗帘也和我昨夜里所见情形相同,不过沈瑞卿的尸体早已移到验尸所去。
我们走到诊室里面,有一个穿白纱斜西装的少年男子走出来招呼。经过了简单的介绍,我才知道人叫谭纪新,就是小帆夫人娟英的哥哥。他的身材高硕而结实,相貌也相当威武。他是陆军学校出身,现在警备司令部里当一个处长。他的家属也住在上海,并且距离小帆的寓所很近。我们坐定之后,他就开始和霍桑谈论案情。
他道:“这件事委实出于意外。舍妹受惊不小,神经上有些异样,现在我已经将伊接到我的家里去了。家父已经有回电来,叫我到这里来照料。我想死者本来是个逃犯,打死了原没有多大处分,不过论法律的手续,自然也不能不侦查明白。据舍妹说,开枪的一定不是妹夫。霍先生,你可已查明了真凶没有?”
霍桑答道:“还没有。我们正在搜集证据。
谭纪新道:“那末两位此刻光降,有什么见教?”
霍桑道:“我本要来作一番更仔细的搜寻,希望能够发现那一粒枪弹。因为这枪弹是一个要证。现在既然碰见你,我顺便问一句。你可知道令妹丈和死者之间究竟有什么怨仇?”
谭纪新况下了头,现出踌躇的样子,似乎不愿作答。略停一停,他才勉强说:“我也不知道底细。我只知道这沈瑞卿也是当西医的。他和舍妹夫同是在大同医专里毕业的。他执行医务以后,曾干过给女子堕胎的勾当。这犯法行为被人家发觉了,便给捉到法院去,定了监禁的处分,刑期是五年。他进监才一年九个月。这一次第三监狱发生越狱事件,他也就乘机逃出来。他以为他的非法勾当是舍妹夫告发的,因此就结下了死仇。他在监里时曾宣誓要报复。但据舍妹夫说,告发的并不是他。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事实。”
秘史揭露了一页,至少也透示了些轮廓。霍桑把这一节活约略记了下来,换一个问题。
他说:“谭先生,你可也知道那隔壁的张康民律师和沈瑞卿之间可也有某种关系吗?”
谭纪新摇头道:“我不知道。”他顿一顿,又补一句。“据我所闻,他们似乎是亲不相识的。
霍桑点了点头,立起来谢了一句,便开始在诊室中搜查。谭纪新和我都静默地旁观。
霍桑的搜检方式是很别致的。他先瞧瞧门旁墙壁上的弹痕,又向诊室的四周作一度巡视,随即问我上夜里沈瑞卿倒地的地位和状态。我——一指示了他。他在通候诊室的门口旁边站住,目光顺着书桌的方向瞧过去,好像一个测量员在测地时测取直线。一会他走到书桌背后的书架面前,聚精会神地向那一行一行排列的书本上察验。那书架共有三层:上面的两层都是紧密地排着许多西式装订的医书;最下一层却堆积了许多报纸。霍桑的眼光集中在中间一层。他仔细察视那排列的书籍。那些西式装订的书本,都是颜色不一的布面和皮面的,书背上都烫着金色或银色的书名。所以假使这些书背上有什么损伤,尽可以一望而知。霍桑找了一会,搔搔头,似乎找不到枪弹穿进或擦伤的痕迹。他伸手到书架中层去。因为中间有一本红漆布面子的书比较短些,上端留出些儿隙缝。他把这一本书从架上取下,仔细向书架的内部瞧了一会,也没有结果。他就重新将那本红皮书插在原处。抚摸着下顿,呆立着。那袖手旁观的谭纪新仍保守静默,他的脸上表示出关心。我也很同情我的朋友的失望,可是又无从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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