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幕。”她把手伸进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包压扁了的香烟,摇出一支。她望着那支烟,目光里交织着贪婪和厌恶。“我曾经戒了烟,因为兰斯说我们买不起烟了,我知道他是对的。但老习惯又偷偷回来了。我一个星期才抽一包,我也知道即便这样,我还是抽得太多,但有时候需要它给我一种安慰。你想来一支吗?”
我摇摇头。她点燃香烟,火柴燃起的一瞬间,她的脸远远不止是漂亮。那老头把她折磨成什么样子了呀?我暗自思忖。
“他第一次见到孙女是在灵柩旁,”玛蒂说,“我们在莫顿的达金殡仪馆。那叫做‘遗容瞻仰’。你知道吗?”
“哦,知道。”我说,想起了乔。
“棺材已经关上了,但人们还是称它‘遗容瞻仰’。我累了,走出来抽根烟。我告诉凯让她坐在葬礼厅前的台阶上,这样她不会吸进烟,我沿着人行道走了几步。一辆很大的灰色豪华轿车停在我前面。在此之前除了在电视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车。我马上就意识到那是谁来了。轿车门开了,萝盖特?惠特摩走了出来。她一只手拿着一个氧气布置,但老头并不需要这个,至少那会儿不需要。老头跟在她身后出来。他很高——没有你高,迈克,但很高——穿着灰色套装,脚下是一双黑皮鞋,刷得像镜子那么亮。”
她停了停,寻思着。红亮的烟点升到她嘴边,然后又落到她椅子的扶手边,在微弱的月光下,像只红色的萤火虫。
“起先他什么也没说。那女人扶住他的胳膊,想帮他从路面登上几级台阶到人行道上,但他挣脱了。他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我们站着的地方,尽管我能听到他胸腔里困难的呼吸声,那像是机器缺油时发出的声音。我不知道他现在还能走多远,但也许走不了几步了。几级台阶就把他累坏了,而这已经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他看了我一两秒钟,然后又干又瘦的大手撑着膝盖,弯下腰看着凯拉,凯拉也看着他。”
是的,我简直能看到这个场面……除了不是彩色的,不像照片那么逼真以外。我看到的是一幅版画,就像又一幅粗糙的格林童话插图。小姑娘睁大眼睛抬头望着有钱的老头——一个曾经得意洋洋地坐在偷来的雪橇上的男孩,如今已经垂暮,又是一袋子骨头。在我的想象中,凯穿着连帽小外套,而德沃尔那祖父的面罩微有些歪斜,透过缝隙我能看到下面鬣毛丛生的狼皮。您的眼睛好大啊,爷爷!您的鼻子好大啊,爷爷!还有您的牙好可怕啊!(这是童话《小红帽》中小红帽和冒充她祖母的大灰狼之间的经典对白。)
“他抱起孩子。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大力气,但他把她抱起来了。而最奇怪的是——凯居然让他抱起自己。要知道,老人们总会吓坏小孩子的,而对她来说,老头完全是个陌生人。‘你知道我是谁吗?’他问孩子。她摇摇脑袋,但始终看着他……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有可能。”
“他说,‘我是你的爷爷。’我几乎想把她一把抢回来,迈克,因为我产生了个疯狂的念头……我不知道……”
“以为他会活吞了她。”
她的烟停留在嘴前,眼睛睁圆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可能知道呢?”
“因为在我心里的眼睛看起来,这像一个童话故事,《小红帽和大灰狼》。他然后作了些什么?”
“用眼睛活吞了她。打那以后,他教会她玩跳棋,玩糖果岛,玩格子戏。她才三岁,但他教她加减法。她在沃灵顿山庄有自己的房间,里面装着她自己的小电脑,天知道他教她用电脑干些什么……但第一次见面时他只是看着她。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饥渴的目光。”
“而她也看着他,他们对视超过十秒钟,也许二十秒钟,但像永远那么长。接着他试图把孩子递还给我。可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如果不是我及时接过孩子,我觉得他完全可能把孩子掉在水泥人行道上。”
“他轻轻摇晃了一下,萝盖特?惠特摩用一只胳膊围住他。同时他从她手里接过氧气面罩——上面用橡皮筋绑着个小小的氧气瓶——按住嘴巴和鼻子上,做了几个深呼吸,看上去多少好些了。他把它还给萝盖特,然后露出好像才看到我的样子,说道:‘我过去是个傻瓜,不是吗?’我说:‘是的,先生,我想您是的。’我回答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那是非常阴沉的一眼。我想假如他再年轻哪怕五岁,一定会为这句话给我一拳。”
“但他太老了,所以他没有。”
“是啊。他说,‘我想进去了。你愿意帮我一下吗?’我说我愿意。我和萝盖特一个一边,搀扶他走上殡仪馆的台阶,凯拉一个人跟在后面。我们走进前厅,他坐下来喘口气,又吸了点氧。萝盖特转向凯拉。我觉得那女人的脸长得很吓人,让我想起一幅画——”
“是不是《呐喊》?孟克画的?”
“我猜就是那幅画。”她让烟蒂落在地上——烟抽得只剩滤嘴了——用穿着白色帆布鞋的脚碾来,碾进长着参差的石块的土里。“可是凯一点儿也不怕她,那是不怕,后来也不怕。她弯下腰对凯拉说:‘什么词儿和女士押韵?’凯拉立刻回答说:‘西红柿!’她从两岁起就爱玩押韵游戏。萝盖特把手伸进手袋,拿出一块‘好时’牌巧克力。凯看看我,看我是不是同意,我说:‘好吧,不过只能吃一块,我可不想看到你吃在衣服上。’凯把巧克力塞进嘴里,对萝盖特微笑,好像她们从此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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