嚓——
一根火柴被擦亮了。
“素卿!”
舒娜没在意,只一直战战兢兢,摸黑向前进。
过了一节车厢,又第二节。像一只庞大的怪兽。
“素卿素卿!你等等我!”
一个男人排众追上来。
火柴又灭了。
男人马上又擦亮一根。微弱摇曳的一点红。明昧不定,男人的手有点抖。
“我?”舒娜回头望他一眼,“先生你认错人了。”她没理会,只往前行。
“素卿,你不要听七姑太来说是非,说我到石塘嘴捐灯笼底。我成天出铺头,你是知道的,哪有时间行揽?”
“你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同倩影混。你跟了第二个,人家知道我戴绿帽就该煨了。”
舒娜没好气。心想,走近这个黑洞,又遇见这个黑人,真是当黑。
火柴灭了。嚓——舒娜就着刹那的火光,望着那男人,希望他看清楚,自己不是什么“素卿”。素卿?真是恶俗之名儿。舒娜中文名是淑芳,都已经够老土——
一点红光。
舒娜见到一张模糊的俊脸,清秀斯文,官仔骨骨,头发中分拢向后。他有双焦灼、迷离的双眼。
“素卿,你跟我回去!”
“不!”
舒娜触电般尖叫。
“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
“你不要大声,我们上茶楼倾——”
“裕泰你个衰人放手!”舒娜竟然痛恨起来,用炯炯的目光逼视他,“你骗鬼吃豆腐?我是住家人,怎比那些阿姑好招待?她是麻雀仔,心事细。你当我是竹织鸭,没心肝。裕泰我死心了,你放手!”
她挣脱。人群正继续上路,擦身而过。数十米外,已见月台灯光。好像很远,好像很近。
舒娜大吃一惊。她是谁?他是谁?
她打了个寒噤。有点恍惚。只知她要走,快点走!
男人眼中掠过一抹深沉的乌云,把一点精光缓缓掩住。但很快,回复了迷人的笑容——他真的长得很俊俏,神情款款。他带点隐忍的坚决,不肯放过她:
“我都送你金镯赔罪了,当我纸扎下巴?”
“你送我金镯,却送她火钻?问问良心吧!”
“素卿,大庭广众,不要嘈。到中环了,我们到九如坊附近的得云饮茶,今晚去太平看《背解红罗》吧。”
“我不去!”
舒娜开始挣扎。她是舒娜,不是素卿……得云?她忽然记得,这间三十年代著名的茶楼已经停业了。
“来,最后一班车啦——”
舒娜的记忆在混乱中理出一根细线。早上十时三十分,什么最后一班?到哪儿?舒娜用尽力气挣扎,她的身心都在战栗。不!
她奋力推开这个痴缠的男人。一直往前跑了好一阵。急风急火,失魂落魄,跑得气喘咻咻——
终于脱离险境了。
摆脱了不知名不知年代不知前因后果的男人!
凉嗖嗖的,她一惊。是的,没有男人,但,也没有任何人。
莫名的恐惧叫她灭顶。
她的头发一根根竖起——自己到底走到什么地方来?
匆匆一念,不若回头吧。
对,往回走,走到原处,碰到刚才同车的乘客,一起觅路上地面去。舒娜掉头疾步往回走。
已经好一阵了。
沉寂,荒凉,一无所有。这是个无穷无尽的黑洞,两头俱是迷路,她究竟身在何方?
她绝望地站定。迷路!
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哭了……
突然,
嚓——
(本报专讯)某年某月某日地铁故障事件中,一名二十四岁女子于被困车厢时晕倒,送院后至今昏迷未醒……
25、恍惚的奶茶
昨天没有来。
今天她会不会来?
已经两点十七分了。过了午饭时间。不过有时她来得很晚,好像是要把工作赶完才出来吃饭,而她又很少吃“饭”。
来了来了。阿伟见到她,笑意从心底爬上了他的脸。眼睛一亮。
她的同事,三男两女,都已吃好,要走了。她才来。
阿伟马上装作很随意地招呼。
这是一家茶餐厅。在这商场,不止一家茶餐厅,也有快餐店和麦当劳。提供纯功能性,快捷省时,要求不高的食物。她光顾他们,一定是因为茶餐厅特有的奶茶吧。
“要什么?”
水牌都写着饭菜和今日介绍,视厨房买到什么新鲜的。但“茶餐”永远是:A猪扒、B鸡扒、C雪菜肉丝、D餐肉蛋——米粉或公仔面。牛油方包。火腿奄列。咖啡或茶。冻饮加二元。多士加一元。改乌冬加三元。
她如常地挑剔:
“要C餐。——不,还是改B吧。”想了又想:“有点咳嗽,都是要C。”
她说话很慢,很温文。但总是改来改去,即使天天同样的四个选择,仍得考虑再三,可见为人执著,有要求,挑拣最合心水的才肯。
阿伟撕掉他落单小本子一张又一张纸头。耐心地:
“今天是要C吗?”
她没回答,只是“唔”地点头。
阿伟把圆珠笔顺手插回他那件白色制服上衣口袋中,那儿已有几十条斑驳的蓝线,洗也洗不清。他的生活,就是那洗也洗不清的,变成灰黄色的白上衣。
她也爱穿白。白裙、白T恤、白上衣……很干净,很白。人瘦,穿白不显胖,但太瘦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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