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没什么。”她冲我苦笑了一下,似乎明白又说错了什么话,立刻住了口,伸手揽过小狗抱在怀里抚摸着。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奇地问道。
“后来……他想让我跟老头子分手,他也离婚然后跟我结婚。但是他告诉我老头子那时就快破产了,外面欠了很多钱,如果现在跟他离婚,我拿不到一分钱。他说他不想让我过穷日子,他得想法子弄点钱。可是……没过多久,就发生了意外。”
富婆停了半晌才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一天,他开车拉着老头子出去办事,路上出了车祸,车撞破护栏掉进了江里。”
听到这里,我的心脏突然停跳了一下,只觉得一股热浪猛地冲上了大脑,我低头偷偷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抬头装作无意地问道:
“那个老头子……你丈夫,他姓什么?”
“姓梅。”富婆回答。
果然如此!我已猜到他是姓梅的,因为我也姓梅。
“他们两人都死了,尸体过了好几天才被打捞上来,都泡得不成样子了……”
我的双眼紧盯着富婆不断翕动的两片涂了鲜艳颜色的嘴唇,再也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母亲被愁苦刺穿了身心的表情。
我从富婆家告别出来以后,不知不觉坐上了开往母亲家方向的公共汽车。
命运真是捉弄人,我在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又被带回了我曾拼命要逃开的事情里面。
这一切说明了什么呢?
一年前,父亲因一次车祸去世。
母亲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麻木地听着,没什么感觉,甚至冷笑了一声。
我对他说不上恨,也说不上什么别的,他只不过是男人中动物性体现得比较突出的一个。
事实上动物世界里的雄性在配偶孵育后代的时候,还会去觅食来喂养它们,而我的父亲却在生了我以后走得无影无踪。
我问母亲,他给他惟一的女儿留下什么遗产了吗?听说有一阵他发了财,赚了很多钱。
可母亲说,他不但没有遗产反倒欠了一大堆债,但他却有高额的人寿保险,那是一笔让人惊讶的数目,但受益人是他那个年轻的妻子,所以我虽然是他的女儿却得不到一分钱。
他死后大批的债主逼上门来,但法律规定保险金是受益人的,任何人无权当作债务来索要,所以因为父亲的突然死去,那个年轻的女人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富婆,而我,他惟一的女儿却依然穷困潦倒。
我从母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深入骨髓的嫉恨,我在可怜自己的同时也有一点可怜她。
那天我放下电话以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了很长时间,然后突然间痛哭起来。
我不知道那是缘于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也许是因为永远也没有机会当面痛陈父亲的无情和寡义了。
我的潜意识中本希望有一天他在又老又穷又病、被所有人抛弃的时候会记起我来,那时我就会朝他脸上吐唾沫,然后赡养他,不准他死,让他每天活在内疚和羞愧的煎熬中。
可他竟然敢就这样死去,连一句歉疚的话都没对我说。
父亲的死使我的生活突然失去了动力、目标和意义,我第一次这么痛恨他,恨得我心灰意冷,再也无心努力工作,整天百无聊赖,得过且过。
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再不能这样下去了,于是就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这个城市,我的出生地。
我按照地址来到母亲现在居住的一个低矮破烂的小平房,伸手轻轻敲了敲门。
一张被当作挡风用的破被子从里面掀开了,母亲的脸从后面露了出来。
她推开门仔细地看着我,似乎一时没认出来。
她老得很厉害,就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多年的苦难表情在她的鼻翼和嘴角处留下了永久的印痕,眼圈泛着经常用手揉搓造成的红肿,让人一看到她这张脸就会觉得了无生趣。
一句问候哽在了我的喉咙里,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只好低头走进屋子里。
我一脚迈进门去,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个地窖,扑面而来的一股腐败气味让人窒息。
我憋住气站在光线昏暗的地上朝四下里看了看,窗边一张破沙发上坐着一个老人,屁股深陷在沙发里,冷丁一看,似乎他跟沙发之间已经相互渗透,长在一起成为了一体。
他听到声音,扭过头来迟钝地看着我,我认出那是继父。
“他怎么了?”我问母亲。
“中风了。”母亲没有表情地回答。继父看看母亲又看看我,张了张嘴,没等发出声音,顺着嘴角就垂挂下来一缕透亮的口水。
“他动不了了吗?”我看着他问。
“手还能动,力气还大得很。这老鬼打不动我了,就下死手掐人,你看我这身上让他掐的。”
母亲撩起袖口让我看,我厌恶地扭过脸。
想不到这老家伙已经变成了一个整天坐在沙发上流口水的老恶棍。
“屋子里不冷吧?”屋子里的火炉正生着火,温度好像还可以。
“没有烧的就该冷了,煤又快用完了。”
母亲说完,屋子里静了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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