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逃_杨恒均【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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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泪顺着杨文峰的脸颊再次流下来,沾湿了一大块衣襟。

  “当爸爸回忆往事时,小平同志已经上台,爸爸被落实政策、恢复名誉了,所以爸爸那话语中始终流露出忆苦思甜和正义必胜的喜悦感情……可是,我却始终对爸爸的故事很冷漠,我提不起精神,更不愿意用爸爸的成年人的眼睛把我记忆中的过去重新组合一次,我有我自己的记忆,有我自己的痛苦,有我自己的精神家园……爸爸不解我了,他以为我忘本,可是……爸爸,我想知道,你被平反了,你心中默默坚持的正义胜利了,可是,谁给我们这些孩子平反,谁能够平反我们那被扭曲的心灵!……说实话,我可以告诉你,在我真正长大离开浙海省之前,我心中并没有多少恨,也没有多少爱,我没有选择,我被生出来就是这样,我从小就接受自己是坏人、是特务、是地主剥削阶级、是低人一等的种类……所以,当同年的小孩子欺负我时,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伤心,心中却恨不起来,因为,我不认为那些欺负我的孩子有什么错,是成年人教导我们这样的。我想,古代的奴隶的后代也有这样的想法吧——他们只有这样想,才能够心安理得的在皮鞭和棍棒下生存下来……可是,后来,我不但长大了,见了世面,而且,中央的坏人被打倒,父亲被平反了,父亲喜出望外,但我看得出来,他好像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似的……可是,我却从最初的糊涂、不解到后来的震惊、愤怒——原来我本来不应该这样生活,原来是某个坏人选择了我整个童年的生活,让我整个童年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原来我本来应该生活得正常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像其他孩子一样的……父亲在新的政策下,很快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工资,父亲宽宏大量,也原谅了那些折磨他的人——可是,我呢?谁来补发我失去的整个童年?有人说一声对不起吗?有什么东西可以把我痛苦的灵魂来个拨乱反正?如果永远不懂事,或者如果父亲永远不被平反,也许我生活得更加安静,至少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我不会感到那么愤愤不平——可是现在不同了,我心中渐渐生出了恨,当然也渐渐有了爱。这些年,我就是在心中这爱恨交加中走过来的,我想忘记,或者我假装忘记,可是噩梦却不肯放过我……”

  “每个人心中都有爱,也有恨——”戴维斯轻轻提醒道。

  “不,我说的是不同的,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和恨,我无法表达出来,也感觉到无法控制住它们,有时觉得只有杀人才能发泄出来我的爱和恨!”

  戴维斯吓了一跳,他看到杨文峰说完这话,眼睛已经睁得大大的。他从那眼睛里看到极致的感情,但他说不清那是爱还是恨,只知道它们在杨文峰眼睛里燃烧。

  “那是什么样的爱,又是什么样的恨,你可以举个例子吗?”戴维斯很快进入到自己心理医生的角色,声音平和地问。

  “我没有办法描述,每次当我看到有孩子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看到街上一个妈妈打自己的小孩的时候,我都会浑身难受,双手捏得紧紧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控,我会冲上去痛打那些妈妈……我爱那些孩子,特别是那些没有选择权利的孩子,他们因为家里穷而没有办法上学,有些不得不去当童工,有些去乞讨去偷窃,被人抓到后就跪在地上被人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想赚多多的钱,我想保护天下所有没有选择权的孩子不受到伤害……这些年在我的心中始终存在两股力量,我被它们折磨,受到来自两股力量的熬煎……一种是爱和和解、宽恕,这种力量让我坚持了这么多年、让我一度以为我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童年,抛弃了不堪的过去……另一种力量却顽固地不时从我心底涌出,让我不要忘记,让我刻骨仇恨,让我报复,让我去杀人……这个时候,我就想当兵当警察,就想拿起武器,杀光、消灭世间一切不公不平,特别是世间上一切让孩子们受委屈受欺负受折磨的成人,他们都该死!”

  “可是,军人和警察也没有随便杀人的权利,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愤怒和仇恨——”

  “他们没有杀人的权利,所以我还想当间谍、当特务,去铲除人间不平事,去保护天下所有的孩子不受侵害,这个职业适合我,我不就是那个一直躲在阴暗角落里,没有朋友的孤独的小孩子吗……”杨文峰记起了自己第一次听到人家揪斗父亲叫出“特务”两字时的情景,自己那慈祥坚强的父亲为什么要去当特务呀……如果父亲去为我们国家当特务、为人民当特务那该多好呀……我长大了也要去当特务,去为国家为人民当特务……

  戴维斯表情沉痛地摇摇头,他很难受,这种病例很普遍,然而,他上次竟然忽视了杨文峰也有这种疾病,而且症状要严重得多。他心里一阵后悔,上次鼓励杨文峰去翻开过去的伤疤,还借给他一本心理分析的书,是不是已经铸成了大错?对于这种患者,最好的治疗是强迫自己遗忘和去学会和解和宽恕,而不是像他上次鼓励的那样。

  “你必须学会控制自己的恨,我可以帮助你,只有这样,你的噩梦才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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