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隋的一条新牛仔裤早已在灌木丛中挂得稀烂,他的情绪也和牛仔裤一样不妙,听我这么一说,马上现出如释重负的神色:舒总咱们干脆别再折腾啦,就在这几个场地中间定个厂址算了,反正咱们已经尽力了嘛。我正想答话,一个女服务员站在食堂门口大声叫道:舒雁在不在?舒雁在不在?服务台有电话找舒雁!
跑到服务台拿起电话,还是陆院长打来的。我把情况向他作了详细汇报,老头子沉默半晌,然后很果断地下达了一个明确的指示:既然是这种情况,你在现场继续呆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了,还是尽快回来抓可行性研究报告吧。厂址么,就定在茅草坝,输电线路长就长吧,不要再犹豫了!豪发公司已经把合同盖好章用快件寄了过来,我们再不启动就来不及了!
放下电话后,我在服务台旁边呆呆地发怔:在茅草坝建厂还不如不建呢,这个可行性研究报告要是端出来,唐亚辉的饭碗非砸不可……
一群干部模样的人嘻嘻哈哈地从食堂走出来,其中一个在我身边站住,迟迟疑疑地碰了碰我的手肘:“请问你……是不是姓舒?”
我抬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矮墩墩的中年人,黝黑的胖脸挂着腼腆的微笑……
“陈胖鸭!”我惊喜地大叫一声。周围的人群立刻哄堂大笑,有个女的边笑边嚷:“你们听见没有,陈乡长变成陈胖鸭啦!”
陈胖鸭窘得满脸通红。我忙把他拉到我的房间。将近三十年没有见面,彼此都有许多的旧要叙。念初中的时候,我一直以为城墙边上那座茅草房就是陈胖鸭的家,今天一聊,才知道那里是他三叔的家,他自己的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神泉山。说起来,他这个三叔应当算是农民进城的先驱者,五十年代就跑到嘉平谋生,顺便把他也带到省城去念初中。不料初中毕业那年,三叔在一场车祸中不幸丧生,他在嘉平失去依靠,就回乡务农了。后来又当过赤脚医生、公社小学的教师和校长,去年当上了副乡长,这次是到县里来开计划生育会议的,明天早上就回去,没想到临走前夕和我遇上了。然后陈胖鸭问我这次到神泉县来办事顺利不顺利,小隋立马指着千疮百孔的牛仔裤大倒苦水,我也把一肚子的无奈倾诉出来。陈胖鸭听了很吃惊:“你们跑到茅草坝那么远的地方去干啥?你们的矿山跟前就有一个很大的平坝子嘛!”
“真的?”我和小隋齐声问道。
“当然是真的,我就是在那儿长大的嘛。”
“这样吧,老陈,”聊到现在我始终没想起陈胖鸭的大名,又不好意思当着小隋的面问他,于是只好这么称呼,“明天你就带我们去看看这个地方,好不好?”
正文 第三部(18)
夜里下过一场小雨,天亮时才住了,柏油路面还是湿漉漉的。“老陈”坐在副驾驶座上给司机指路,我坐在后面拼命回忆他的大名,想了半天还是只记得他叫陈胖鸭。其实陈胖鸭是嘉平一家专卖卤鸭子的老字号,其地位相当于北京的全聚德,他一口都没有品尝过,当时之所以获此雅号,仅仅是因为姓陈而且走路很像鸭子而已。
北京吉普开到公路转弯的地方,没有像以前那样驶入进山的小路,而是继续朝前跑了十多分钟,才在一条小河边拐上机耕道。顺着小河跑了不远,绕过一个山包以后,眼前豁然开朗——果然好大一片平地!陈胖鸭叫司机把车开到一座茅草房前面停下,问我这个地方怎么样?
下车以后我四处看了一下。这里是山脚下面的一片缓坡,相当平坦开阔,遍地长满野草和不知名的小花,中间夹杂着一块一块金黄的颜色——那是农民种的油菜花。靠山那边是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我们身边这条小河就是从那里面流出来的。我回头朝来的方向望了望,机耕道那头不远便是正规公路,区域变电站就在公路附近,来的时候于科长指给我看过的。这个地方交通和供电条件都很方便,看来的确是个理想的厂址,只是不知道距矿山有多远。
“这么好个地方,老张怎么没带我们来呢?”小隋奇怪地问于科长。
陈胖鸭笑着插嘴说:“他领你们走的都是他们前山乡的地界,这个地方是在我们后山乡,他当然不会来啰。”说完他推开茅草房的门钻进去,不一会儿便带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汉走出来,对我介绍说这是他的二叔。
二叔见来了这么多城里人,连声说“稀客稀客”,接着就按照当地农民的习惯,用对自家晚辈的埋怨表达对“稀客”的热情:“哎呀长生娃你咋个不喊人家进去坐喃?”
二叔一叫陈胖鸭的小名,我马上想起来了——他的大名叫做陈长生。
费了不少婉言才谢绝了二叔的邀请,然后我问陈长生矿山在哪个方向。
“近得很,就在那儿。”陈长生指着树林背后那座大山说,小隋望了一眼立刻叫起来:“不对不对,这座山根本不是我们的矿山。”
“你不要急,我带你们过去一看就清楚了嘛。”陈长生还是笑眯眯的。
我们跟着他朝树林走去。树林里山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浓馥的花香。小隋连声说真好闻真好闻。陈长生说这里一年四季都有花开,香得很,然后又指着前方地上一片杂乱的砖头对我说:我就是在那里面念的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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