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打折扣_田桢【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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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继续走我的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全仁堂”。“全仁堂”里的老中医留着一部很壮观的络腮胡子,他悠然地捋着胡子对我说金银花已经卖完了,于是我便捧着书原路返回。走到寒林寺后墙外面时,肩膀上突然挨了一颗石子,疼得我一哆嗦,抬头一看,是汪油嘴在对面的城墙上用弹弓打过来的。

  “老子今天要打回来!”汪油嘴怪叫一声,顺着斜坡猛冲下来。我知道他肯定是将今天挨打的原因全部归诸于我了,急忙扭头跑进寒林寺的豁口,汪油嘴紧追进来,公鸭嗓发出可怕的嘎嘎声:“老子打死你狗日的!”

  我在一棵棵大树中间穿梭着没命地狂奔,冲过一堆堆瓦砾,跃过一条条水沟,最后发现自己被逼到了一道挡土墙顶上。这道挡土墙约有一人高,等于是一道直立的“绝壁”。汪油嘴眼看就追上来了,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跳了下去。右脚着地时脚脖子扭了,一阵钻心的剧痛把我摔倒在地,手中的书也飞出去老远。

  “看你狗日的往哪跑!”汪油嘴咬牙切齿地扑过来。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想一顿暴打看来是躲不过了,正要爬起来“垂死挣扎”,突然听到一个气愤的叫声:“他都这样了,你还打他呀?”

  睁开眼睛一看,一双白短袜横在我和汪油嘴中间——原来是刚才问路的那个女孩。她张开双臂挡着汪油嘴的路,就像小白兔在阻挡一头大灰狼。汪油嘴愣了一下,大张着的嘴巴扭成一个可怕的形状。我心里倏地涌起一股恐惧,不是为我,而是为了这个勇敢的、来自月球的、对汪油嘴以及地球上其他事情一无所知的女孩。

  那女孩却一点都不害怕,她冲着汪油嘴一个劲地跺脚,两条小辫在背上一阵乱摆。“你干吗?你干吗?你没看见他都受伤了?你还要干吗呀?”

  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汪油嘴没有冲上来,而是张着嘴巴呆在那里,好像凝固了一样。一股粘稠的液体从他的鼻孔慢慢爬出来,于是他抽了抽鼻子,随即把火气发泄到我的《青年近卫军》上面,跑过去在那本书上乱踢乱踩,同时毫无必要地挥舞着两只拳头。

  “可耻!可耻!你这种行为真可耻!”那女孩气愤地跺着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使用这样的书面语吵架,何况是对汪油嘴!我想这家伙一定会捧腹大笑。然而汪油嘴没有笑,反而不知所措地停下来了。然后他擤了一把鼻涕,顺手擦在身旁的树上,就摇晃着肩膀走了。

  这时我已爬起来,靠在一棵树上。女孩同情地看着我:“你一定很疼吧?”

  我嗫嚅着,自己也没听见说的是什么。我知道我的样子很不雅观,因而羞愧得无地自容。女孩跑去把书捡回来,用手抚平被踩破的书页,却不递给我,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来扶我的胳膊:“让我扶你回去吧。你家住得远吗?”

  我被烫了似的哆嗦一下。怎么能让她扶着走呢?这是万万要不得的——不仅因为她是个女生,还因为她是那么干干净净,而我却浑身上下都是泥泞和青苔。我赶紧说不不不,我自己走,你先走吧。但是我扶着树干刚挪动脚步就又呲牙咧嘴摇摇欲坠,她立刻伸手把我扶住,于是我就“万万要不得”地让她扶着慢慢走起来。有什么办法呢?——我对自己解释说,我的书还在她手里嘛,何况这里又没有别人,只有乌鸦和麻雀看到了这一幕,而乌鸦和麻雀是不会说什么“骚哥”不“骚哥”的……

  荒芜的佛家园林一片静谧,只有知了在单调而愉快地鸣叫。夏日的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透进来,在地上洒满斑驳的花影。我受宠若惊地、小心翼翼地、一瘸一拐地走着,心里感到万分尴尬,脚下却觉得好受了许多。那女孩根本意识不到我的尴尬,她像唐吉那样随随便便地和我聊起天来:

  “你知道吗,他拿弹弓打你的时候我就瞧见啦。他那模样真可怕!”她做了个害怕的表情,然后把头微微一偏:“他干吗对你那么狠哪?你认识他吗?”

  “他是我同学……”我嗫嚅着。

  “同学怎么还这样?”她大吃一惊,“我们学校可没有这种事儿!”

  “你是北京来的吧?”我说,同时暗暗惊奇自己今天怎么这样想跟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说话。

  “对,”女孩很认真地点着头,“这个暑假我妈从北京到这儿出差,就把我带来啦。”

  “那么你坐过火车啦?”我继续没话找话,今天要是有人骂我“骚哥”我也认了。

  “整整坐了两天哪。不过一点都不累。妈妈有卧铺,我们可以轮着睡,我睡白天,她睡晚上。”

  这一来我就找不到话说了。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孩,不但坐过火车,而且还睡卧铺!这远远地超出了我的见识范围。于是我呆呆地听着她说下去,像一个傻瓜在听别人讲述另一个星球的故事。

  “我早就听妈妈说过这里的寒林寺很有名。今天妈妈开会,我就自己找来了,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的,连买票的地方都没有……”

  说话之间已经到了豁口。一走出豁口随时都可能遇到熟人,我意识到必须同这个小鸟似的清亮声音告别了。我正在想告别的时候一定要像她一样,也很礼貌地说上那么一声“谢谢”,突然听到一阵雄壮的呐喊:“同志们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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