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挥舞着一根竹竿从火巷子一颠一颠地呼啸而来,后边跟着那几个兴高采烈的小家伙,也是一脚在前一脚在后作策马奔驰状,有的手里也挥舞着权充马刀的小棍,有的则挥舞着空气。唐吉一看见我就“勒缰停马”:一只脚像骏马的前蹄那样高高提起来。然后他看见了那个女孩,于是我们三人都愣住了。女孩是被唐吉的怪异姿势吓了一跳;我是不知道怎么向唐吉解释这一切;最吃惊的是唐吉,他忘了把“前蹄”放下来,就这样单腿立在那里,像一尊造型别致的塑像。
最后那女孩“噗哧”一声笑了。唐吉马上不好意思,放下腿以后一个劲扒拉招风耳朵。那群小喽罗已在一旁好奇地看了半天,当我告诉唐吉我的脚扭了时,唐二娃马上向他行了个举手礼:“报告船长,发现了一个伤兵。”把那个女孩又逗笑了。
女孩把脏兮兮的《青年近卫军》交给“船长”,唐吉红着脸接过去,从没有过的小心样子,仿佛接过的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喽罗们争先恐后拥上来架着我往回走,一面欢天喜地地喊着:“我们的伤兵回来啰——”当我想起还没有对那女孩说“谢谢”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
正文 第一部(8)
整整一个星期,奶奶都不许我出门。这是“全仁堂”那位老中医嘱咐她的。老中医在我脚上捏了一阵,给我敷上一种褐色的浆糊,再用绷带缠起来,我的脚脖子立时有了一种凉丝丝的舒服感觉。然后他悠然地捋着胡子,叮嘱我在家里要卧床休息,最起码不得到处乱跑等等。奶奶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千恩万谢,回来后马上叫我躺到床上去。
我对这些医嘱并不反感。我本来就喜欢躺在床上看小说,只是奶奶每次看见我这样都说我是“懒筋发了”,一定要我爬起来。现在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我就公开大发“懒筋”,在床上轮流采用仰卧、侧卧、俯卧等各种姿势看了一天《青年近卫军》。
可是《青年近卫军》第二天就看完了。于是我想溜出去找唐吉玩。我轻手轻脚拉开大门,但还是被奶奶听见了声音,她马上跑出来把我骂了一顿,于是我只好回到房间来翻妈妈的旧书箱。
妈妈这个书箱是那种老式结构,打开的时候不是从上头掀开,而是直接取下正面那块两尺见方的整板,里面的内容就一目了然了。书箱里既有清朝年间的线装书,也有解放前出版的小说,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鲁迅曹禺田汉瞿秋白阳翰笙张恨水这些名字的。然而这些书我早就看过无数遍了,所以那天下午我发现“发懒筋”原来是件痛苦的事情。
然后我觉得唐吉也不是个好东西——这家伙平时每天都要过来几趟,为什么今天明知道我闲得无聊,反而不来找我玩?另外他对所谓“藏宝图”的解释也很可笑,还总是打断我的话。我告诉他图上“居香必”这三个字和笔记本里的字体一模一样,说明画这张图的人就是写日记的那个人,他马上打断说他早就知道了,这人是海盗的头子,相当于《宝岛》里的弗兰特船长,可是他把我们看过的那两页日记忘记了。那两页日记文绉绉的,怎么可能是海盗头子写的呢?想到这里,我突然找到打发时间的办法了——我为什么不看看那本日记呢?看了日记不是一切都清楚了吗:这个神秘人物到底是谁,他的图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等等等等,然后我就将有根有据地教训唐吉一顿,叫他明白我舒雁也是有水平的。
于是我翻开那个咖啡色笔记本,躺在床上看起来。自从找到这本日记以后,我还没有认真看过,今天是抱着“好为人师”的动机来研究,自然看得很细心。我首先注意到笔记本中的日期并不是连续的,看来这个人并不是每天都记日记,而是隔三岔五断断续续地记。每一次记得不多,一般是寥寥数语,有时甚至只有一句话,然而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物价涨得愈来愈快啦,薪水拖欠得越来越久啦,风气变得愈来愈糟啦,人心变得愈来愈坏啦……等等。除了这些牢骚话,就是一些纯粹的抒情:故乡的月夜如何令人难忘啦,萧瑟的秋风如何令人怅然啦,写得最多的是他对妻子和女儿的思念,写得很忧郁很悲伤,充满张恨水郁达夫那个年代的味道,看得我昏昏欲睡。要不是预先知道后面还有“教会的财产”,我早就睡着了。
我耐着性子一页一页往下看,终于看到了一个“图”字:
九月十六日
奇怪!他怎会知道我有这张图?
难道是我中了他有意设下的圈套?我也太大意了,真是追悔莫及!
好在今日总算识破他的真面目了!为了攫得此图,如此费尽心机,巧言令色,百般引诱,甚至要我跟他一道出去共享荣华富贵,岂非痴人说梦!此人貌似温文尔雅,然其觊觎之心何其贪婪,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洋大盗!
无怪乎众人皆假其名呼之曰狼!
看到这则日记,我顿时睡意全消。这则日记不但提到了“图”,还冒出来一个“江洋大盗”,跟唐吉说的“海盗”差不多的。看来唐吉也不能算是完全胡说八道,他只不过弄错了人,把“江洋大盗”安到写日记这个人头上了。我来不及细想,赶紧翻到下一页。下一页就是那则提到“教会的财产”和“伊丽莎白”的日记,我已经看过的,于是我略过这页再往下翻。后面两页都是这个人在哭穷:一页是说他将西服拿到当铺去,却没有换来几个钱;另一页是说香烟太贵,他决定改吸土烟了。值得庆幸的是他很快又回到了与“图”有关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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