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教室时,我感到马雅科夫斯基的楼梯形格式的确是件很具实用价值的发明。
黎明的住处实际上是总务处堆杂物的工具间,就在猪圈工地近旁,他自从被打发来修猪圈以后,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小小的窗户亮着灯光,唐吉告诉我黎明还没有出来,叫我跟他一起蹲在篮球架下守候。我蹲了一会儿,肚子饿得受不住了,便提议回家。唐吉的肚子也发出了咕咕的声音,但他坚决不肯撤离,还提到我的觉悟问题,气得我站起来就走了。
星期四早晨,唐吉告诉我黎明昨天晚上根本没有出来。
唐吉说这话的时候,小数点正站在墙报前摇头晃脑地朗读我的大作,他在每一行的末尾都停顿一下,所以像个口吃的人在说话:“当、阿芙乐尔、巡洋舰、响起、隆隆、炮声、的时候……”
“这是哪个写的?”背后有人突然吼了一声,吓得他一哆嗦,回头一看,章老师满面怒容站在他面前。
“这个东西是哪个写的?”章老师又问了一句。我硬着头皮说是我。章老师点着我的鼻子提高了声音:“你为啥子总是跟在黎明后头走?嗯?你想跟着黎明走到哪里去?……”我惶恐万分地抬起眼睛,恰巧看见黎明从窗外经过,向我投来一道惊愕的目光。
正文 第一部(17)
章老师把我训了很久,说我中毒太深,连写个稿件都要学黎明,弄得怪头怪脑的,四不像。一心想要做好的事情,最后弄成了这样的结果,使我不胜伤心,直到晚上才缓过劲来。今天晚上学校要举行庆祝晚会。吃过晚饭以后我便和唐吉到学校去了。
快到学校门口时,看见黎明迎面匆匆走来。他今天一反常态,换了件很挺括的银灰色中山装。这件衣服他自从当了右派便没有穿过,现在这么一穿,肩头方方的,似乎以前的翩翩风度又回来了。黎明脸上的神色也有点异样,好像比平时精神一些。
唐吉一看见他就悄悄对我说:“舒娃,你看黎明今天是不是有点怪?”这时黎明的目光与我们碰上了,他赶紧把眼睛移开,很慌张的样子。唐吉立刻站住了。“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心中有鬼?”我含糊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唐吉走了几步又转身去看黎明。“不行,我们今天必须跟着他!我觉得他今天一定要搞什么名堂。”说着就拉着我追了上去。
黎明今天的确很可疑。他不是像以前那样走走停停,而是脚步匆匆走得飞快,还不时看看手表,像是要去跟什么人会面。唐吉也顾不上隐蔽不隐蔽了,几乎是拉着我一路小跑,搞得我气喘吁吁。不过我觉得这样还好一些,至少比在大街上躲躲藏藏探头探脑雅观得多。
黎明将我们一直带到了嘉平公园。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公园门前却熙熙攘攘热闹非凡。鲜花和绿叶装饰起来的拱门上方,霓虹灯管构成一排流光溢彩的美术字:庆祝伟大的十月革命40周年游园晚会。
黎明在售票处买了票,匆匆走进公园。唐吉又想打翻铁栏杆的主意,我赶紧告诉他我身上有两毛钱。买票进门以后,黎明早已不见踪影,我们只好四处寻觅。
公园里到处张灯结彩游人如织。每一条小路都拉起了缤纷的条带和横幅,所有的树丛中都有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在欢快地眨眼睛。儿童乐园前边的草地挂上了银幕,热热闹闹地放映着《攻克柏林》。露天舞场那边,管弦乐队不知疲倦地演奏着苏联舞曲,“嘭擦擦”的鼓釵声震耳欲聋。我们游游逛逛找了一圈,最后来到小湖边上。
小湖对面就是唐吉认为“简直没名堂”的文化茶园,宽敞的竹棚下座无虚席,全是饮茶的顾客。唐吉说黎明说不定躲到这儿喝茶来了,我们兵分两路过去搜查搜查,我走这头,你走那头。说完他就率先跑过小桥,进了茶园。
我来到竹棚的另一端,只见唐吉正在一张张小茶桌中间穿行。他两手放在衣兜里,挨个端详着喝茶人的面孔,那模样就像电影里的特务在搜查地下工作者。然后他似乎锁定了什么对象,目光顿时机警起来,蹑手蹑脚地往前靠,紧接着他就把身旁一张茶桌撞得“哐啷”一声。那张小桌上的盖碗茶被撞翻了,连茶叶带水顺着桌边淌下来,坐在桌旁的两个人慌忙向后挪动竹椅躲避,其中一个正是黎明。另一个人戴着鸭舌帽,当他抬头时我看清了,他就是那个……“瘤子”!
我站在那里僵住了,呆呆望着唐吉满脸通红地伸出巴掌去擦桌上的茶水,黎明朝他直摆手,大概是叫他不要擦了。“瘤子”则不错眼珠地盯着唐吉,那神情显得十分凶险……一个服务员提着茶壶一路吆喝着“请让一下”走过来,唐吉这才摆脱尴尬万分的境地,顺势溜了出来。
唐吉看见我,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刚才真他妈的不凑巧……”说着拉起我就走,显然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大丢脸面的地方。我担心那个“瘤子”又来跟踪他,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回头,直到被他拉到假山背后坐下来,我还在疑神疑鬼地东张西望。唐吉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舒娃,你怎么怕成这个样子?”
我的确很怕。不单是怕“瘤子”,更怕黎明。“瘤子”在我眼中本来就很可怕,而黎明则不一样。到今晚为止,尽管已经陪着唐吉跟踪了黎明三天,但我一直不认为他和“瘤子”真的会有什么瓜葛,现在意外地发现他们坐在一起,我的感觉就像掏鸟窝突然掏出了一条蛇。
52书库推荐浏览: 田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