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说那样就将与她天各一方,话到嘴边拐了一个弯:“在你们北京人看来,嘉平大概是个很边远的地方吧?”
“谁说的!我对嘉平就很有感情,因为我是在那儿出生的。”
“是吗?这么说,你我原来是老乡?”我发现与她又近了一层,喜出望外,信口引用了一句俗语,却说了个颠三倒四:“美不美,故乡人……”
她噗哧一声笑了:“瞧你高兴的,傻样儿!认个老乡至于乐得这么语无伦次吗?那句话本来是:美不美,家乡水,亲不……”她突然咬住嘴唇不说了。
“接着说呀!怎么不说啦?”我边说边笑——当然是一脸坏笑。
她“咚”地捶我一拳:“没想到你还这么坏!”
这一拳打得很重,重得出乎双方的意料。被打的一方心头热乎乎的,打人的一方却羞涩起来,低头不说话了。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时而变得很短,时而拖得很长。最后是我打破了沉默:“你父母也是我们嘉平那边的人吗?”
她摇摇头:“都是北京人。”
“那你怎么会出生在嘉平呢?”
她沉了一下,说:“解放前嘉平有个嘉华大学,旁边有个嘉华医院,你知道那个地方吗?”
“当然知道。嘉华大学现在还叫老名字,不过嘉华医院早就改了名,现在叫第一人民医院。”
“我父母是抗战时期疏散到嘉平的,父亲在嘉华大学教书,母亲在嘉华医院当医生,我就是在那所医院出生的。”
“那你应该在嘉平生活过一段时间,对不对?你现在还会不会说嘉平话?”
“一点都不会。抗战胜利以后我跟母亲两人就回北京了,那会儿我还不到两岁。”
“你父亲呢?”
“留在嘉平了。”
“现在还在嘉平吗?”
“早就不在了……”
借着路灯的光亮,我看到她乌黑的眸子蒙上了一层阴郁……
正文 第二部(7)
第二天午饭时,在食堂里遇到小左,我便问他要《祖国颂》的底稿。小左愣了一下,说:“印书记要去了。”
“哪个印书记?”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们的辅导员印国祥嘛。国庆节以后,老王调到机械系去了,印国祥不是就当了咱们系的团总支书记吗?”
“喔——,”我想起来了,继而又问:“他把《祖国颂》要去干什么?”
小左面有难色,看了看周围拥挤的人群,吞吞吐吐地说咱们出去说吧。两人端着搪瓷饭盆来到食堂外面,找了个相对清静的墙根,模仿河南人就餐的姿势蹲了下来。小左苦笑着说:“系学生会的工作现在归印书记管了。他一接手,就说我们的节目内容有问题……”
“有问题?”我吓了一跳,“有什么问题?”
“他也没具体说,只是把底稿要去了,还叫我写检查……”
“小左!”我一激动,手里的饭盆顿时倾斜,豆腐熬白菜连汤带水溢出来,撒了我一脚背,“这个检查你不要写!《祖国颂》是我写的,有问题也应该由我负责,跟你没有关系嘛……我今天就去找印国祥说清楚!”
“别别别!”小左手中的馒头一阵乱摇,“他根本不知道《祖国颂》是你写的,你何必自找麻烦,非要替我来写这个检查呢……”
“我倒不是想要替你写检查。”我说,“我还不知道《祖国颂》到底有什么问题呢,这个检查怎么写?”
“就是嘛!”小左满脸委屈,“我也挺纳闷的。按理说,既然老王看了我们的节目都说很好,《祖国颂》就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嘛……”
吃过午饭以后,我立刻去找印国祥。路上将《祖国颂》逐字逐句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哪句话有问题,于是百思不解。直到一年以后,学校里的政工干部在文革中分成几派,不遗余力地互相大揭老底大暴内幕,我们才明白此事的个中奥妙。
奥妙就在于老王说的那句“很好”。
原来印国祥与老王一直面和心不和,但因老王是团总支书记,比他高半头,他不得不忍让三分。然而老王并不领情,直到调走时还对人说印克思咋咋呼呼没水平,一下子就把印国祥全盘否定了。这就应了马克.吐温的一句话:“要伤透你的心,那就需要你的仇人和你的朋友合作才行,一个对你进行诽谤,另一个把消息告诉你。”马克.吐温说的这两种人对于印国祥来说都是现成的,于是他的心便被伤透了。于是他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觉得当务之急就是找点老王的破绽来做点文章,以证明自己的有水平,以及老王的没水平,给他来个否定之否定!这样,《祖国颂》就作为最佳的文章题目被他选中了,因为老王那厮当众说过它“很好”。印国祥对《祖国颂》印象并不深,但他知道,诗歌这类东西具有极大的“可分析性”,怎么分析都可以——既可以说它没有问题,也可以说它大有问题,因为问题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肯去挤,总是会有的。只有一种诗歌挤不得,那就是毛主席诗词。《祖国颂》不是毛主席诗词,因此,挤出问题就是有水平,就可以论证出老王那厮没水平——这种论证印国祥当然是轻车熟路,否则他就不叫“印克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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