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着急,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慢慢想也可以。”她温存地说,带着一种善解人意的体贴。我心里就柔柔地荡了一下。
“方丽华,你好像有些难过……是不是因为你父亲已经去世……”
“不是这样……”她凄然一笑,显得楚楚动人。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难过,好吗?”
沉默片刻之后,她下意识地摇摇头,将辫子“整理”一下,轻声说:“舒雁,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这些事情,我在学校里没对其它人讲过,但是我今天决定告诉你……”
就这样,在那个北风呼啸的冬夜,在那个半明半暗的走廊端头,这个心爱的姑娘突然向我敞开了心中的秘密,从而改变了我和她的人生轨迹。
父亲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方丽华的,因为她与父亲在嘉平离别的时候,还不到两岁。
父亲本想同她们母女一道回北京(那时候叫北平)的,但被嘉华大学一个要好的朋友挽留下来了。那朋友在父亲任教的历史系当系主任。抗战胜利后,许多教师纷纷从大后方返回家乡,系里很缺教师,所以那朋友再三挽留她父亲继续任教一段时间,帮他一个忙,父亲却不过情面,便答应了。于是,她和母亲在1946年春天先回到北京,当时一家人谁都没想到这次分离竟然成了永别。
回北京以后,母亲在一家医院当医生,每个星期都会收到一封父亲从嘉平寄来的长信。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年,到了1949年夏天却发生了变化:有时很长时间收不到父亲的信,有时却一下子收到好几封——都是前些日子陆续寄出的,在路上积压下来,攒在一起了。最后有两三个月的时间,竟然一封信也没有收到。起初母亲并没觉得奇怪:当时北京已经解放,嘉平还在国民党统治区,战争时期邮路不正常,几个月收不到信是很常见的事情。然而嘉平解放以后,父亲还是没有信来,她母亲写了几封信寄过去,都没见到回信,就着急了。于是母亲给嘉华大学校方写了一封信,询问父亲的情况,后来接到一封盖有公章的回函,简短而明确地通知说,她父亲方步岳已在嘉平解放之前到台湾去了。
母亲震惊至极。她根本不相信丈夫会去台湾。丈夫与她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至深,何况他是那样疼爱女儿,怎么会抛妻别女远走他乡呢?她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她想向医院请假,去一趟嘉平,把事情问清楚,但是当时西南地区没有铁路,从北京到嘉平的路途非常难走,何况,只要把请假的原因说出来,必然会背上一条“不相信组织”的罪名。因此母亲只是不断向嘉华大学写信,希望能知道一些更详细的情况,但得到的回复始终还是那两句话。最后那边大概是烦了,干脆把信退了回来。
之后的几年,母女二人是在期待中度过的,她们期待着亲人的音信有一天会突然出现。但是年复一年,什么也没有等来。到了1957年夏天,母亲得到一个到嘉平开会的机会,就带着女儿去了嘉平。开会期间,嘉华大学正在放暑假,母亲几经周折才找到一位保卫处长,听到的还是以前那个说法,没有任何新的内容。母亲想找丈夫那位当过系主任的朋友,然而他已经去世,只留下一个侄子,也在嘉华大学任教,却在外地出差。母亲又设法打听她在抗战时期认识的其他熟人,但这些人全都早已不在嘉平,因此母亲这次嘉平之行一无所获。
回来后,母亲彻底死心了,开始相信丈夫的确是在台湾。不过这件事并没有给女儿的心灵带来多大的阴影。女儿自幼听母亲讲过许多父亲的往事,从而形成了一个清晰的印象:父亲是个正直爱国清高自傲的知识分子,一辈子除了教书没有干过也干不来别的事情,所以他去台湾一定是接受了那边某所学校的教职,决不是追随国民党反动派。她在高中时期的入团申请书中,对于父亲的情况,就是这样写的。
女儿从小是个品学兼优的学生,但是直到高中毕业,她的入团申请也未被批准。对此,有些同学感到意外,她却并不气馁。她想自己的家庭毕竟有“海外关系”,组织上多考验一段时间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她离开中学时,仍是那样朝气蓬勃。她才只有16岁,未来的道路还长得很。
使她性格发生突变的,是高考结束后,一名要好的女同学对她私下说的一番话。那女同学毕业前是校团委委员,为了她以后能够顺利解决入团问题,才对她指点迷津。那同学说,她的入团申请之所以通不过,是因为她前后几次写的入团申请书中,对父亲的问题都没有讲实话。根据组织上掌握的情况,她的父亲不是普通的大学教师,而是“特嫌”!
方丽华这才明白,为什么班主任老师总是叫她好好想一想,父亲的问题还有什么没写清楚。那天回家以后,她第一次跟母亲大哭大闹,质问母亲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她。母亲先是莫名其妙,后来听女儿说丈夫是“特嫌”,竟然昏厥过去了。
原来母亲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个说法!
母亲大病一场,水米不进,只是反复对她说,组织上一定是搞错了!你爸爸从来没有参加过任何反动组织,你爸爸对那些横行霸道的特务从来深恶痛绝,你爸爸怎么会是“特嫌”呢?不可能的!我绝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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