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说,组织上怎么会搞错呢?妈妈你和他有几年时间不在一起,也许对他的情况不了解。
母亲递给她一把钥匙,叫她打开床下那个黑皮箱自己看。黑皮箱装得满满的,全是父亲从嘉平寄来的信。看完这些信以后,女儿知道了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也相信了母亲的判断。于是她安慰母亲说,也许是我那个同学把情况搞错了。
然而不久之后,那个同学的说法却得到了证实。
那时母亲病体初愈,重新上班了,但仍有气无力,少言寡语。方丽华高考以后在家无事,便常去医院伴着母亲。一天母亲在急诊室值班,开了一张输液的处方,当护士把输液瓶挂上病人床头时,她发现那护士竟然把药拿错了。这个发现避免了一场灾难性的医疗事故,却引起了一场灾难性的吵闹。那护士是医院人事科长的爱人,出了名的泼辣和强横,被母亲批评了几句,面子下不来,便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神气什么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你男人方步岳,跑到台湾当特务去了!你还有脸在这儿神气……”
这次是方丽华当场昏过去了。
既然学校和医院两方面都这么说,父亲的“特嫌”显然是确凿无疑了。母女二人陷入无边的绝望之中。然而两天以后,这两颗死寂的心灵又燃起了希望的火星。
那天方丽华接到了工程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便去告诉母亲。在医院门口遇到一个中年人从里面出来,擦肩而过时,那人忽然把她叫住了:
“姑娘,你是方步岳先生的女儿吧?”
方丽华点点头,那人又悄声说:“请你告诉沈大夫,方先生根本没有去台湾当特务。”
方丽华霎时一阵头晕目眩,清醒过来时,那人已经走了。
那天晚上,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立刻泪流满面,因为这人说的话,不仅证实丈夫如她猜想的那样根本没去台湾,同时还印证了她隐藏心中不忍说出的一种预感:丈夫早已不在人世了,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直不来找她们母女?方丽华赶快安慰母亲说:妈,你别这样伤心,我相信爸爸一定还活着,他没来找咱们必定有他的原因,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但是今天跟我说话的这个人一定知道,咱们找到这人再打听一下,就全清楚了。方丽华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认为这人是母亲的同事,两天前值班室那场风波闹得全院皆知,不少医生护士看她的眼神都有一种怜悯的成分,她想这人就是其中的一个。母亲想不起这人是谁,她就把他的模样形容了一番:三十七八岁,平头,身材偏瘦,鼻子旁边长着一颗瘤子,黄豆那么大,说话像个知识分子,似乎还带点江浙口音。母亲还是想不起来,但也认为这人是医院里的某个同事,而且一定是位领导同志,掌握着连人事科长老婆都不知底细的真实情况,为了安慰自己,才好心地透露给了女儿。
连续几天方丽华都去医院找这个人,然而到处都没见到那张面孔。最后母亲直接去找了党支部书记。母亲没说有人告诉了女儿什么话,她担心这样说可能会给那位好心人造成不便,所以她只是说,既然组织上知道我爱人没有去台湾,更不是特务,能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也好让我们心里踏实一些。党支部书记立刻严肃起来,质问她想干什么?你丈夫明明跑到台湾去了,你还要组织上告诉你什么“真实情况”?你想翻案是不是?想向党和人民倒打一耙,是不是?母亲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再说什么了。当天下午医院党委又把她叫去,正式告诉她:你丈夫方步岳就是一名“特嫌”分子。同时严正警告她必须老老实实端正态度,不许乱说乱动到处打听什么“真实情况”,任何翻案行为都是绝对不能容许的。
母女二人这才明白,那个“江浙口音”不是医院里的人,同时也想起他使用的是“方先生”这个过时的称呼,看来的确不像是“组织上”的口气,而像是父亲解放以前的一个朋友。她们觉得这个朋友对父亲后来的情况一定很熟悉,包括父亲家里的近况,否则他怎么可能在时隔多年,母亲辗转调动过几次工作单位以后,还知道到这家医院来找“沈大夫”,并且知道已经长大了的方丽华就是“方先生”的女儿?
因此,他们对这人说的话深信不疑。特别是方丽华,她亲眼见到那人说话时有一种吐露肺腑者特有的神态,使她强烈地感觉到他说的是真话。也许是年轻的缘故吧,对于父亲的生死之谜,方丽华不像母亲那样悲观。她总是幻想有天早晨睁开眼睛,会看到父亲回家来了。她有时甚至想,她们母女的情况,说不定就是父亲告诉这个朋友的。于是,寻找这个人就成了方丽华生活中一项重要的内容。
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还出现了另一个变化——她没法写入团申请书了。倒不是怕不能得到批准,她认为写入团申请书本是表明一种态度和心愿,这是不应以能否批准为转移的。然而她知道写入团申请书的时候,不仅必须把父亲写成“特嫌”,还要按此规格写出对父亲的批判和认识。如果她相信父亲真的是那种人,当然可以并且应该这样写。问题在于她不相信。她觉得这样去写,无异于昧着良心去肆意诬蔑父亲,要是父亲有一天真的回来了,她将如何面对?她还觉得这样写也是对组织说假话,但是真心话又不能说,否则引起的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她只能选择沉默和回避。她决定:在父亲的“特嫌”问题弄清楚之前,宁愿承受由此产生的种种误解和压力,也不写入团申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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