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天,印国祥果然把我叫去,问我与电气系的方丽华什么关系。说“不认识”当然不能蒙混过关,幸亏我早有准备,“坦言”我对她单相思,总想找机会跟她说话,而她浑然不觉,可能对我还没什么印象。印国祥又问我寒假期间去过嘉华大学没有。我惊讶地反问他我去那里干什么。我看得出印国祥对我的话并不相信,也看得出他拿我毫无办法。
两天以后,我们班出发去毕业实习了。返校本应该是三个月之后,因为文革爆发,六月中旬就回来了。校园里到处一片乱哄哄,大字报大标语令人目不暇接,我根本没看,放下行李就去九号楼敲卓娅芳的门。卓娅芳立刻猜到我的来意,把我带到外面,悄声说你千万不能去找方丽华,你还嫌你给方丽华惹的麻烦太少呀?然后卓娅芳把我走后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方丽华的所谓“翻案活动”一度被电气系当作阶级斗争的典型反映,系党总支还找过卓娅芳,问我与方丽华有没有朋友关系,卓娅芳说她不知道。由于没查出结果,这事本已有些降温,然而文革一开始,方丽华母亲被揪出来,蒲金凤便带头写方丽华的大字报,要她老实交代。“赵军一口咬定你就是方丽华的同伙,现在他对方丽华盯得很紧,目的就是要把你揪出来。你现在去找方丽华岂不是自投罗网?她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个。”
卓娅芳领我去看了那些大字报。大字报义正辞严,说她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为特务老子鸣冤叫屈大搞翻案活动,继续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看得我触目惊心。
晚上我们去地质学院找唐亚辉。唐亚辉正在一堆人中间上窜下跳。那群人围在一张方桌周围,形成一个露天演讲会的场面,唐亚辉则扮演着组织者的角色。他不时窜上方桌去鼓动几句,说了几句便跳下来让位于其他人,人家刚说完他又跳上去。每次开头都是一声动情的呐喊:“亲爱的同志们——”
唐亚辉在桌上看见我们,就丢下亲爱的同志们挤出来与卓娅芳紧紧握手,好像久别重逢的不是我而是她。对于方丽华挨大字报,唐亚辉说得很深刻:这些都是你们校党委为了转移群众视线,各个学校都他妈的一个样。他更为深刻地指出,现在党和国家的前途命运都到最后关头啦,舒雁你怎么还顾得上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说完见卓雅芳蹙着眉头看他,赶快声明他说的是舒雁,不包括别人……卓娅芳说现在情况很复杂,唐亚辉你最好不要当勇敢分子,小心别人说你反党。唐亚辉“当”地一拍胸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早已做好五不怕的准备。然后搬着手指头数给卓娅芳听:一不怕杀头,二不怕坐牢,三不怕开除党籍,四不怕老婆离婚……卓娅芳气得扭头就走。
卓娅芳的担心很快应验了。几天以后,各个学校的工作组都开始有组织地清算“反党分子”,气氛迅速地有序和森严起来。唐亚辉宿舍外面的大标语上,每个字都像斗那么大:“唐亚辉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我们寝室也全军覆没,原因是谢天浩写了一篇大字报,由我们集体共享了署名权。福建佬洋洋洒洒一口气写了九张纸,八张半都是谈理论,最后剩下半张纸没写的了,他便加了几句话,说是向校党委进一言,希望党委站在群众运动前面云云。这一言便把我们言成了“反革命小集团”,从而使马兴旺比过年还高兴,终日念叨着“时候到了一切都报”,声音拖得很长,就像在唱歌。
方丽华没向谁“进一言”,但她的麻烦显然升级了。针对她的大字报越来越多,措词也越来越杀气腾腾。有张大字报着重敦促她交代“如何与本校
#215;#215;系的
#215;
#215;策划于密室”,我一看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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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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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说的是“工艺系的舒雁”,因为那张大字报的署名中有赵军。滑稽的是几天以后赵军本人也受到了敦促,蒲金风们质问他为什么长期以来一贯包庇方丽华。后来的后来,我才从卓娅芳那里知道,赵军的父亲被作为黑帮分子揪出来了,还在外省的报纸上点了名,他一夜之间从革命后代变成了黑帮子女,故而遭此一劫。
这段时间几次遇到方丽华,有时在路上,有时是在开全校大会的时候。无论旁边有人没人,她从不向我这边瞥一下,我不知她是出于谨慎,还是对我表示鄙夷。我想可能二者兼而有之。
八月来临的时候,工作组突然撤走,随后人们开始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的“进一言”就成了革命行动。我想方丽华的所谓“翻案”问题也该一风吹了,我终于可以去找她了。尽管我不知道嘉华大学那桩怪事应该作何解释,但我总觉得,我和她之间的一切不可能就这么结束。只要能跟她说上话,向她坦露心迹,她即使一时不相信我,最终也会原谅我的。等到她母亲的灾难平息下来,乌云就会消散,美好的岁月就会回到我们身边。
然而到处都没有她窈窕的身影,方丽华好像突然从校园中消失了。最后还是卓娅芳告诉我,方丽华的母亲在医院天天受批斗,方丽华怕母亲出事,所以工作组刚走,她就回家去守着母亲,从此再没来学校。这时卓娅芳已经相信我不是嘉华大学的肇事者,答应一旦见到方丽华,就将我的心愿转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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