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总,你哪天出发?要不要我们院办派车?”苗玲说着顺手推开房门,随即发出一声惊叫:“啊——!”
我朝门里看了一眼,顿时傻眼了。地面、窗台、桌子、椅背上面,到处都是散乱的蓝图、文件、摊开的书刊、撕破的图纸袋。所有的抽屉都被拉了出来,倒扣在地上,五颜六色的铅笔、圆珠笔、图钉、回形针滚满一地……简直就是一个仓皇败退的国军司令部。
“哎呀!昨天我往你办公室送期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嘛。这是谁干的?”
我当然明白是谁干的。这个欧小姐怎么如此不择手段?不就是想搞点图纸弄点钱么,犯得着这么丧心病狂吗!这年头有些人为个“钱”字简直都精神变态了!
不过这些想法我没有说出来,我知道一说就把唐亚辉牵扯上了。
“肯定是夜里来小偷了……”苗玲继续大声嚷嚷。走廊上很快聚集起一小群围观的同事,一边探头张望,一边发表着很有中国特色的议论,中心意思是说保卫科是吃干饭的,院领导设置这种部门是吃饱了撑的。据说老外的脾气是敢骂总统不敢骂老板,咱中国老百姓的特色与他们正好相反。大伙儿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音,原来苗玲把保卫科的单科长领来了。
单科长在我的办公室里挥舞着双手,神情十分激动:“看看,看看!出事了吧?出事了吧?锁给撬了吧?东西丢了吧?他还说保卫工作不重要!他还说保卫工作不重要!……”
我和苗玲都明白单科长说的“他”是指陆院长。对于保卫科的设置,单科长比群众的牢骚还大,原因在于院里其他职能部门都是处级,唯有他这个部门叫做“科”,所以一有机会,谁都拦不住他借题发挥向全世界叫板。
踩着满地狼藉的纸张走了若干个来回,单科长终于告一段落,开始检查门锁:“咦,一点撬的痕迹都没有嘛,他是怎么进来的?舒总,房门钥匙你给过别人没有?”
“没有。”
“不过我们院办有一把。”苗玲说,“所有院长总工的办公室我们院办都留有一把钥匙,以便他们出差期间进去取个文件公函什么的。”
“你们把钥匙给过什么人没有?”单科长向她拧起眉头。
“没有。”苗玲的脸微微一红,“舒总的东西一般是我来送取,所以这个办公室的钥匙一直在我身上,你看,就在这儿。”
“这样吧,”单科长把手一挥,“舒总,你赶快检查一下丢了什么东西,我们科里马上向派出所报案。我亲自去报案。亲自去!”
其实他也只能“亲自去”,因为他那个“科里”只有他一个成员。
单科长走后,我谢绝了苗玲的帮助,关上门独自将所有东西清点了一遍。似乎什么都没丢,最奇怪的是图纸一张也不少。每套图纸都有详细的图纸目录,我是对照目录一一检查的,可以肯定全部完整无缺,只不过被踩了一些脚印(主要是单科长的)。想了一下我明白了:买图的人想要建的只可能是小水泥厂,而我这里都是大型项目的图纸,不符合她的需要。不过这女人着实有些变态,连我放在书柜最深处的几十个旧笔记本都不放过,统统扔了出来,还故意一本一本翻开扣在地上。我的笔记本跟她有什么关系?我这些笔记本记的都是历年收集的技术数据,只有两本例外。当我发现这例外的两本也都健在时,不禁万分庆幸地舒了一口气。
这两本笔记都是因方丽华而写的。第一本她看过,还曾说要在以后回忆童年的时候与我一起再来看它。第二本没机会给她看,因为直到我写了满满一本,带着它毕业离校,她仍未从上海回到北京。毕业分配的情况正如方丽华所料,部属的嘉平工业设计院果然有不少名额,我轻而易举地分配来了。同来的还有本校的一批同学,包括卓娅芳,以及我们班的杨永远和刘文倩。唐亚辉也如愿以偿地回了嘉平,分配在地质队。那时他几乎天天都到我们这儿来,借口是地质队与我们院业务联系密切,其实是为了卓娅芳。
设计院的两派斗得不亦乐乎,竞相拉我们这些前红卫兵加入他们的组织,我最关心的却是下一届大学毕业生何时分配。我想那时方丽华可能也会分配到这个设计院,因为她说过这个单位很理想。我骑着自行车在嘉平街头终日游荡,每个地方都勾起我的无限缱绻。看到火车站,我想起她曾叫我到这儿来接她;走进图书馆,我想起我们原本打算一起到这儿来办借书证。我四处打听有没有擀面棍卖,最后在东门大桥买了一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买……
方丽华那一届是68年夏天分配的,然而我们院那年没有要大学生。方丽华的去向,是卓娅芳从她的一个同班同学那里帮我问到的:她和赵军都分配到西北某个边远的省份去了,到了那里又由省机械局二次分配到下面的基层单位,至于具体到了哪个单位,那个同学也不知道。
我向那个省机械局写过许多信,这些信寄去后都石沉大海。两年以后,卓娅芳终于打听到了确切的消息。那时她与唐亚辉已经结婚,在出差途中碰到一个在那个省工作的同学,听他说方丽华是在一个叫六间房机械厂的小厂,已经和赵军结婚了。那天夜里我通宵都在给方丽华写信,写好后撕掉,然后再写,再撕……最后寄出的信是写给她和赵军两个人的。然而这封信却被退了回来,不知什么人在信封上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字:“查无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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