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恩看着这一组三面镜子里的自己——此刻,他身着一套剪裁良好、几乎没有针线痕迹的普通外出服。
奎西退后一步,两手在皮围裙上抹着,小眼睛审视着自己的工作成果。
「眉毛重了点——显得有一点点不自然。」雷恩这才开口,修长的食指指着眉毛。
奎西仰起他那张褐色的小矮鬼脸孔,伸长脖子,闭上一只眼睛,就像肖像画家停下笔站开来,重新估量模特儿的比例尺寸一般,「大概有点问题,大概有点问题,」他吱吱地说着,「左眉的弯度,太——不应该这么下弯。」
他抓起系在腰带上的小剪刀,缓慢而细心地修剪雷恩的眉毛,「这样,我想好多了。」
雷恩点点头。奎西再次弄了一手的皮肤色颜料,轻轻地抹上雷恩的下颔……
五分钟后,他后退半步,放下小剪刀,手摆在臀后,「这次就像了,是吧?雷恩先生。」
老演员也再次认真看着自己的新面貌,「冒充执行这过调查工作,可不允许出一丁点纰漏,知道吧,你这丑卡利班,」奎西咧嘴一笑如传说中的小矮鬼,毫无疑问,雷恩非常满意——这是主仆两人的默契,只有在雷恩极其欣赏奎西的工作成果时,才会用暴风雨一剧中丑怪角色卡利班这名字来称呼奎西。「然而——现在不会了,接下来该头发部分了。」
奎西一蹦一跳地到房间另外一个角落,打开灯,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挂在铁丝上的假发,雷恩靠着椅背休息一下。
「卡利班,」雷恩声音不大,却有点挑衅味道,「我觉得我们的观念还是有些差异。」
「哦?」奎西问,但并没回头。
「就是有关化妆一事的最基本认识,如果说你惊人的化妆绝艺有何不足之处,那就在于你做得太完美了。」
奎西挑了顶浓密的灰色假发,关掉灯,走回雷恩身边,蹲在长板凳上,取出一把造型奇特的梳子,认真地对付这顶假发。
「雷恩先生,不可能有所谓化妆得太完美这回事,」奎西说,「只能说这个世界充斥着蹩脚的化妆师罢了。」
「哦,不,我不是怀疑你这方面的天才,奎西,」雷恩看着老奎西爪子般的双手精巧的梳理动作,「然而,我再讲一次——其实,在装扮一事上,外形是否百分之百的相像是最不重要的,某种意义而言,这只是技节末尾的部分,」奎西哼了声。「很好,我知道你不同意,然而你是否认真想过,人类观看事物,本能的会趋向于整体性的印象,也就是说,一般人注意的只是整体图像,而不是每一处细节。」
「但,」奎西认真地反击,「这正是问题所在!如果某一个细节出错——我该怎么说?——走样了,这就会使人们眼中的整体图像遭到干扰,也就必然会迫使人们去找出这破坏整体图像的细节何在,所以我才说——每处细节都必须完美无暇。」
「太好了,卡利班,太好了,」雷恩的声音极其温暖而且亲切,「你为自己论证得真好,但你还是没真正抓住我所说的精微之处,我没有说化妆的细节可以草率,草率必定引起人们的注意,你说的绝对没错——细节必须完美无暇,但是我们并不免要全部完美的细节!你了解我说的吗?对一位了不起化妆师来说,要接受这个观点非常痛苦,但这却是颠扑不破的……这就好比说,画一幅海景时,你老老实实地把每一丝浪花都画下来,画一棵树时,你老老实实地把每一片叶子都画下来。每一丝浪花,每一片叶子,人脸上的每一条纹路,真则真矣,但却是坏的艺术作品。」
「呃,也许是吧。」奎西不怎么甘心地说,他把假发举起,在强烈的光线下仔细端详,摇摇头,跟着,拿梳子的手又一下一下,非常有节奏地梳理起来。
「至此,我们可先得到一个结论,油彩、粉彩、粉末乃至于其他装扮所采的用品,是借此来创造装扮的外貌部分,但不是装扮本身。你也了解,在装扮时,我们有时得特别着重他长相的某个部分,比方说如果你要把我扮成亚伯拉罕·林肯,你就得特别强调痣、胡须和嘴唇,至于其他部分则可稍微简略。不,不止长相,而是你得结合姿态、举止、气质和性格等等,才能真正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再举个例,蜡像是模仿真人制成的,从形态到肤色的每一部分细节,但我们看来仍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体而已,而如果一具蜡像可以自然地摆动他的手臂,可以从他的蜡质嘴唇说出生动的语言,玻璃眼珠也能灵活转动——你知道我的意思。」
「这样子行了。」奎西再次把假发举到灯光底下,沉寂地说。
雷恩闭上眼睛,「这才是戏剧艺术一直最叫我心向往之的所在——用动作、声音和姿态来创造真实生命的外观,鲜活人物的影像……在面对这门生命再创造的艺术,贝拉斯柯正是最能理解此中精义的天才。他甚至能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毫不费力地创造出家居的慵懒安逸效果来,既不仰赖燃烧的壁炉带来可见的平和静谧气氛,更无须舞台设计者用各式各样的道具布景配合。他只在演出前,用绳子将一只猫捆得无法动弹,待幕拉开的前一刻才将绳子解开,于是,序幕升起时,观众第一眼所见的景象,是一只猫在舞台上站了起来,仿佛有个火炉在眼前似的,舒服无比地打哈欠、伸着懒腰……不需任何一句台词,仅仅就是一个简单、人人都熟知的家居生活动作,所有观众便感受到,仿佛正处身于一个温暖又舒适的房间里。这是我所见过,贝拉斯柯个人最精妙也最准确的演出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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