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保神情格外严峻,下意识捏了一下弟弟手。这一捏,仿佛一个攻守同盟,心照不宣的暗示,捏碎心底尚存的善念。
人一辈子,会遗忘很多东西,刻骨铭心的却是一些琐碎小动作,就比如某年某月某日,一个人在另一个人手上,轻轻地用过一点力。
夜深。
淅淅沥沥的雨停了,天空无星无月,显得异常空洞、惨淡。
黄老狗的茅草房里,燃着一支昏黄蜡烛,烛光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冷风骤起,房顶茅草悉簌抖动,似鼠蹑行。
黄老狗早已睡熟,双目紧闭,皱纹松弛,伴有微弱酣声。
大保蹑脚来到床头,两手牢牢压住黄老狗双肩。小保手提砍柴刀,目不转睛盯住老父脖颈,深吸口气,手起刀落,砍在老父喉结上,喉咙里黏痰残存,黄老狗身体猛地抽搐,口中发出一种含混不清的声音,似挣扎求存,似垂死呼救,似无奈叹息,又似怅然解脱。
烛光投影下,房内人形膨胀、放大,摇晃中无限扭曲。
血滋出来,小保头一歪,本能躲闪,脸庞依然染红了,提刀再砍,刀身陷入脖颈,至颈椎处遭遇阻力,小保松开刀柄,腾出手,抓住老父双肩,将之提起,大保心领神会,从后面抱住摇摇欲脱的头颅,狠命一扳,颈椎咔嚓断裂,黄老狗的头永别躯体。
匆忙中,二人胡乱抓来一件破衣裳,裹起血淋淋,挂着缕缕筋肉的头颅。一前一后,径直出门,奔到南屏山藕花居浅水处,将头颅掩埋。又迅即踅回,扛起老父无头尸首,来到黑黢黢的山脚下,挖个深坑,也埋了。
日子飞快,过了半月。春末夏初的一天,机户沈昱和妻子严氏,在家中织布,忽听外面有人叩门。沈昱搁下手中的活儿,前去开门。
门口站着两个年轻后生,自称两兄地,一个叫黄大保,一个叫黄小保。
二人开门见山禀告:昨日在藕花居捉虾捕鱼,看见一个人头,想必是你儿子的头。
沈昱忙请大保、二保进屋,弄些酒菜款待,吃了午饭,由二人带路,去往南屏山藕花居湖边。大保、小保记得埋头位置,铲去浅土,提出一颗头颅。
沈昱捧过来看,那头颅已被水浸泡多日,面目难辨。
“这哪里看得出是我儿的头。”沈昱说。
“近来只有你儿子遭杀,不是他,还会是谁?”小保冷冰冰地说:“你帖中说,寻得你儿头者,赏钱一千贯,莫非要耍赖?”
沈昱觉得有理,拿布把头颅包好,对大保、小保说:“想来确是我儿头颅,而事关人命,还得去县衙,经县老爷审验,方会付给报酬。”
“该去。”大保、小保赞同:“衙门还给五百贯呢。”
三人来到县衙。县官讯问情况,大保、小保一口咬死,因捉虾捕鱼,偶然发现头颅,其余一概不知。县官上下打量二人,不像作恶凶犯,加之上司催得紧,此番虽未破案,好歹还苦主一具全尸,也算功德。于是,赏给大保、小保银钱五百贯。
二人领了钱,随沈昱去柳树林中里,启开沈秀棺木,将黄老狗面目全非的头,放进去,再盖棺钉严。又同沈昱回家,领了一千贯钱,欢喜而去。
县官上书知府:柳树林杀人命案,死者头颅现已寻到,因无任何线索,行凶恶犯迄今未落网。
写罢,兀自端座案桌前揉太阳穴,想得头疼——此桩无头命案,头是有了,疑犯却如人间蒸发,难不成是沈秀自己割下头,拎着穿过柳树林,去南屏山藕花居埋了,再回林中躺下。再者,沈昱说儿子沈秀清早出门遛鸟,人死在柳树中,鸟呢?
想来想去,没个头绪。案子成了悬案。
【3】
转眼又过半年,沈昱解送货去京城。到了京城,交割了绸缎布匹。心想这一年来,心情黯淡,早闻得京城景致,与别处不同,此次来京,机会难得,不如四处逛逛,散散心。
山水名胜,庵观寺院,沈昱都走了一遭,也走得乏了,欲回客栈,打点行囊返家。就在路上,经过御用监的禽鸟房,觉得好奇,给了看门的十几个钱,径直走进去观瞧,穿过暖廊,只听一只画眉叫得欢快,沈昱寻声去看,觉得眼熟,再一细瞧,正是儿子生前所养那只。沈昱想起,儿子曾叫那鸟学舌,于是凑近画眉,说道:“沈秀、沈秀。”
“胸有大痣,胸有大痣。”画眉尖声尖气回应。
“这是我家的鸟啊。”沈昱不禁叫了起来。
“何人在大呼小叫。”声音惊动掌官鸟禽的校尉,近前呵斥:“目无法度,不懂规矩,还不闭嘴!”
由画眉想到儿子,沈昱悲痛难忍,撕心裂肺地叫:“是我家的鸟,是我儿的鸟。”一边叫,还伸手去夺。
校尉恼怒,光天化日,一介平民,竟敢打劫御用监禽鸟房。当即将沈昱捉拿,送到大理寺。
私闯御用监,明目张胆打劫,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寻死。大理寺官员诘问沈昱:“你是哪里的人,怎敢到御用监胡作非为?若有冤屈,详实讲出。”
沈昱把儿子被杀一案讲了一遍。
官员惊呆,这只画眉,明明是京民李吉进贡的,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一段隐情。
一刻也不耽误,官员派人火速将李吉逮捕绑来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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