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又冷冷地反问我道:“如此,你想这个问题不是有严重注意的价值吗?报纸上几乎天天带着这种新闻,有些人也许还要加些‘风流香艳’的考语呢!”他嘴里喷出了一口散乱的烟雾。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应道:“这种现象若不是根本改造,尽足以亡国灭种有余……”
我说到这里,忽觉霍桑的身子突的站直,他的头迅速地旋转去,目光瞧着空门。我也不由不住口,跟着他的目光瞧去。
室门开了,霍桑的旧仆施桂已走进来,手中执着一张名片,正要通报有客,但那来客已紧跟在施桂的背后,不等霍桑的邀请,早已冒失地跨进了门口。
那来客的模样,很有引人注目的特点:他的年龄似乎在四五十之间,却不容易断定,身材五英尺左右,比霍桑低一个头光景。他面部上有三种特异之点:第一,一副凸片的金丝眼镜,显见他的近视程度很深,罩住了一双狭缝的小眼,镜框上面,有两条黑色稀疏的眉毛;第二,就是他的高耸的鼻子,尖端上似略略有些钩形;第三,他的厚赤的嘴唇,骤然间瞧见,也不能不引人注意。他苍白的瘦脸上的皱纹,无疑的是被一层雪花膏掩护着,虽然怎样显豁,可是仍掩不过我的眼光。他的额发也已到了开始脱落的时期,不过他利用了润发油的膏抹,还足以薄薄地遮盖着他的头皮。他身上穿一件白印度绸长衫,烫得笔挺,背部却已带些变形。足上一双纱鞋,也是时式的浅圆口。他进门的时候,那顶重价的巴拿马草帽,本已拿在手中,这时向我们二人微微点了点头,又把手中一块白巾在额角上抹了几抹——不,那动作恰像妇女们扑粉似的按了几按。接着他重新把帽子戴上了。
“哪一位是霍先生?”
霍桑将施桂交给他的名片瞧了一瞧,也照样微微点一点头,随手把烟尾丢进了烟灰盆。
“兄弟就是。裘先生,请坐。”
我早也站了起来,走到霍桑旁边,霍桑便顺手把那名片给我。那名片上印着“裘日升”三字,左下角上,还有一行“直隶河间”的籍贯。我把那名片翻转来时,另有两行小字“现寓上海乔家浜九号;南市电话30320”。我暗忖现在直隶的省名,早已改为河北,他却还是用着这废名片子,未免近于顽固。
霍桑给我介绍道:“这位是包朗先生,他是个小说作家,也是我的多年伙伴。”
那裘日升回过脸来,向我点一点头,我也照样答了一个礼。
我们坐定以后,我见那来客的状态,有些瑟缩不安,好似他心中抱着什么重大的疑难问题。他坐的那只沙发,面积原不算小,但他很节俭似的只坐在椅子的一边,所占的不到三分之一。他的双眉紧皱,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怖而忧疑的神气。当施桂送冰水给他的时候,他一接到手,连忙立起身来,把杯子回放在施桂的茶盘中。
他摇着手道:“我不喝冷水。”
霍桑斜着眼光,很有意地向他瞧了一瞧,答道:“那么,请吸一支烟。”
施桂还来不及取书桌上的烟罐,来客又第二次摇手拒绝。
“对不起,我也不会吸烟。”
我总觉得这来客有些古怪,一时又揣摩不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时施桂既已退出,室中忽静寂起来。霍桑把烟尾丢了,身子凑向前些,正要问他的来意。他忽抢先发问:
“霍先生,你的公费怎样计算?”
我觉得这一句话不免要使霍桑失望。他自从探案以来,难得和人家计较酬报,现在案情还没有谈,却先谈这问题,一定要使他感到扫兴。这料想果真中的。霍桑的唇角上忽露出一种轻视的微笑,旋转头来向我说话:
“包朗,你怎不早给我像书画家一般地定一个润例?我以为你应当把钟点计算,每小时五百元至五千元。你想这数目不算得怎么贵吧?”
那裘日升似乎微微一震。他的两片粗厚的嘴唇,也张得很大,如果用一个胡桃投进去,包管可以“通行无阻”。我觉得事情有些弄僵了,我不能不从中转圜。
我因说道:“裘先生,霍先生并没有规定的公费,而且也从不计较的。他给人家侦查案子,完全是为着工作的兴味,和给这不平的社会尽些保障公道的责任,所以大部分的案子都是完全义务,甚至自掏腰包——”
那裘日升忽改变了先前的面容,接嘴道:“唉,若能免费,那真是感激不尽!”
霍桑也冷冷地插口道:“不过我不是一律免费的,譬如你的姨太太跟人跑了,如果叫我侦查,我若肯答应的话,那当然不能不讲一讲代价。”
“不,不,我并没有姨太太,连大太太都没有,更没有跟人逃走的事。我眼前的事情却是一件——”
裘日升的话忽而顿住了。因为这时候霍桑又拿起蒲扇来挥着,他的眼光正瞧着窗口上挂着的白纱帘,显着一种不理不睬的态度,莫怪裘日升的迟疑停顿。我明知霍桑看见了这来客忘却年龄的“半老徐爷”式的打扮,显然已有厌憎地表示,那人劈头地一句问句,更加增添了他的不快,因此,他才有这种冷淡的态度。不过他正苦闲得不耐,这个古怪的来客,说不定怀着什么古怪的事情,要是就此决裂,也未免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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