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烈,你来了。好。”胖子路百通先开口招呼,声调是随随便便的。自然,他的身子还是懒洋洋地斜靠着椅圈。
“路主任,你好。”来客深深地鞠一个躬。
“请坐。”主任用衔着雪茄烟的嘴,向一只沙发努了努。
贡尚烈小心地跨前一步,在一只靠近书桌的单人沙发面前站住,慢慢地蹲下身子,让自己的屁股占着沙发的边,使他的脊梁骨完全挺直,摆出“骑马势”的样子。他趁上司正昂头吐出一串串烟雾的空隙,眼光迅速地朝四周打了一个转。
书桌上显得很杂乱:书本、报纸、文件夹,交错地堆叠着;一只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支腊梅,已给熏蒸得萎黄干瘪;旁边还有个没喝尽的白兰地酒瓶和两只刻花玻璃酒杯;烟灰盆里,都是些不太短的雪茄烟蒂,满满地积得像一碟酱烤蛏子。他对面的一只双人长沙发上,有一件机制的猩红的细绒线女短袄。沙发底下,还有一双金色镂孔的高跟皮鞋,内中一只横躺在地板上。
“抽烟吗?”胖子问。
“我不抽,谢谢。”
贡尚烈是抽烟的,而且烟瘾还不小,不过只抽纸烟,不抽雪茄。在上司面前不便声明,只随口客气了一句。
“来一支。”
一支淡棕色的带着金纸箍的雪茄烟,随着胖子的语声飞了过来,贡尚烈忙双手接住。他从自己的外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打火机,小心地打火烧烟。他的心头也觉得轻松了些,因为从这“优异”的待遇上估量,这次召唤的性质,不像是“工作没成绩啊”“报销不实啊”之类的训斥。
“在1950年春季,你去过大陆一次。是不是?”胖子的谈话开始了。
“是的,主任。”
“那一次,成绩确实不坏。”
“唔,说不上什么成绩。”他谦恭地起了起身,弯了弯腰。
“你设立了两处情报站,发展了两个地区的组织——”他再看一看手边的一个记录本,“后来,你又带回来几项重要的情报。”
“是,主任。”
“那一次,你拿到了一注不小的奖金。唔?”
“是。那是长官们有意抬举我。”
他嘴里尽管谦虚,心里却着实得意,因为他没料到这一次会是表功的会谈。不过,他也意识到,那也不会是单纯的表扬,表扬后面一定有文章。
路胖子拉开了书桌的一只抽屉,拿出一沓用橡胶圈箍住的港钞,随手搁在桌面上。他丢下了还剩小一半的雪茄烟,从一只精致的烟盒里取出另一支新烟。慢慢地用打火机烧烟。贡尚烈一边在郑重地抽雪茄,觉得烟味非常和淡;一边在窥探对方的行动。
路百通又开口说:“尚烈,现在上级有个决定,要你再回大陆去一趟,你可愿意去?”
话,这才揭出了主题——回大陆去。回大陆,现在是一项最危险的差使,可是“你可愿意去”这一问句,只是修辞上的说法,实际上,他是绝对不会有什么选择权的。
贡尚烈忙着应道:“上级有命令,哪有不服从的道理?我愿意去,主任,我愿意去。”他把背脊挺一挺,装出很高兴的样子。
路百通点点头,说:“那很好。”他的油光光的脸庞居然也挤出了一丝笑容。他把桌面上一扎钞票推过一些。“这是出差费,港资两千。你的身份是江浙地区特派员。期限是一个月。回来后,还有一笔比这大一倍的酬劳。要是你干得出色,当然也会像上一次那样,另外再给奖金。”
“谢谢路主任。”他放弃了坐马势,弯弯腰,婉声问:“请问路主任,具体的任务有哪些?”
“在这儿,你瞧。”路百通拿起一本小手册,隔着书桌递给贡尚烈。
贡尚烈站一站,重新坐下,双手捧着小册,用足脑力,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立起来把手册送还给路百通。
“要不要抄录下来?”路百通问。
“不用。”贡尚烈毫不迟疑地回答。顿一顿,他补充说:“我从来不在身上留下任何书面记录。主任,你知道,干这项谍报工作,说不定什么时候有危险,要是身上留下了字迹,不但叫自己吃苦,还会牵连旁人,甚至损害整个组织。”
“说得对!”胖子的语声中有着真实的赞扬意味,“那么,你完全依靠记忆?”
“是,主任。只要是有关机密的事件,我都凭记忆。”
“能完全记清楚?”
“是,主任。”
“此刻你看到的,已经全部记得?”
“是的。”贡尚烈的黑眼睛里闪闪有光,宽额上露出一条青筋。他有意趁这个机会,索性卖弄一下,来获取上司对他的信任,巩固他的位子:“主任,我来说一下,好吗?”
“好。”胖子将那本小册子拿在手里,准备对证。
贡尚烈沉着地说:“任务有三项。第一,联络组织,有两处:一处在杭州保安桥57号,负责人干秉山,36岁,杭州人,摆水果摊作掩护,联络号是浙西十一;一处在嘉兴西大街五号,负责人卜杰,33岁,本地人,掩护机构是茂昌纸烟铺,联络号是浙西八二。这两处都是一年多没有消息。第二,调查情况,特五号左幼堂,40岁,宁海人,住上海北京路123弄六号。他的最近三次的活动报告都不真实,炸铁路一点根本是捏造,经费报销也很可疑。第三,搜集情报,凡有关军事、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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