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极!”
路百通的叫好声打断了贡尚烈的毫无疙瘩的背诵。两个人的视线第一次正面接触。胖子的眼睛里充满着欣赏的神气——就像主人欣赏着哈巴狗对自己摇晃着尾巴似的神气。贡尚烈也因为自己的小聪敏能得到上司的赏识而高兴。
“尚烈,你真有能耐。”路百通又称赞说,“你能记忆多久?”
“要多久,就多久。”他大胆地吹起来了。其实,他的小聪敏只是极短时间的强记,而且记得快,忘得也快。以往,他在台湾的时候,当着别的上司们的面,也曾不止一次地玩弄过这花招,但只要一转背,他就暗暗地把事件记录下来。这把戏至今还没拆穿过,现在他竟顺水踏船地夸下了海口。
“这样说,你的脑子真是特别构造的。”对方又说,“那么,过去的事,你一定也都能够记得。比如……”
“主任,请原谅。”贡尚烈立刻精灵地发觉自己的大话出了格,眼前马上会豁边,便忙着打岔挽救,“我说的多久也有一定的限度。任务在进行中,我把一切机密的要点牢牢记在心里,等到一结束,也就忘掉了。”他嘻一嘻,进一步把漏洞塞好,“比如五年前我回大陆去的事,现在我就不完全记得。如果主任此刻要考考我,要我再说出那时候我接洽的人数、姓名、地址、门牌号数和带回来哪些情报,那我只能交白卷啦。”
“嘿嘿嘿。”
路百通这一阵笑声的含意,是不大容易分析的,但跟刚才的连声称赞却显得不太协调。贡尚烈有些发窘,但仍垂着目光,安然地吸着雪茄。
“就这样,也不容易。”胖子说着,笑声却被一种严冷的气氛淹没了,“不过这一回你负担的责任很重要,你固然有能耐,可也得格外小心。”
“主任,我懂得。”
“现在大陆上的情况,跟五年前大不相同啦。据情报,共产党他们用户口连坐法,来防备外面进去的人。你到了任何地方,即便是你自己的家,在落脚之前,也必须把对象摸得清清楚楚。”
“我懂得,主任。我早在1937年,就参加中统,后来在青浦训练班和淡水训练班都学习过,在盟邦办的西方企业公司里,我也学到了不少有关的知识和技巧——”
胖子摇一摇手:“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不过,要是单靠老经验,也不一定吃得开。这一次你得好好准备。”
“我懂得。”
“你必须随机应变,绝不可粗心大意。”
“我懂得。”
“比如,你接触一个人,说一句话,也得随处留神。”
“我懂得……”
忽然,嘭的一声,贡尚烈吓了一跳。胖子的拳头在书桌面击了一下之后,又提高了嗓门训斥。
“懂得!懂得!你懂得太多啦!”
胖子的圆脸上好像有着特殊装置的弹簧,说变就变,那脸上肥厚的肌肉,刹那间都抽得紧紧的,像面斑鼓。他的红筋网络的眼球虽还没有凸出得太多,而且在烟雾弥漫之中,望过去也不大清晰,但在贡尚烈眼中,它已经够可怕了。贡尚烈这时才后悔起来,他不该把顺风篷扯得太足。他所以自吹自擂,原想讨取主子的欢宠,可是在得意忘形之下,没有适可而止,便形成弄巧成拙的局面。他把雪茄拿在手里,低下了头,笔直地做着坐马势,一动也不动,只觉得有一股冷气冲上了他的脊梁。
“你知道,你这一次的差使有关我们的重要计划——反攻大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胖子先开口,嗓门也少许压低了些,“要是你仗着过去有一手,就把千斤石当做小玩意儿——”
“是,主任,我一定不敢马虎。”贡尚烈忙着恭敬地接口,暗暗地舒出一口气。
“举个例子来说吧。我问你,五年前,你是用什么方法混进去的?”
“我装做一个单帮客人。”
“唉,我看现在你如果再用老办法,就不成。你说是不是?”
“是。”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路百通紧逼一句,不过声调并不太严厉。
贡尚烈一时回答不出,实在,他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可是他又不能不答复。
他支吾地说:“我想——我想——主任,你放心,我回去仔细研究一下,总有办法。”他灵机一动,赶紧补一句,“我想起来了。我听说广州方面,正在号召香港和澳门的华侨回大陆去过新年——”
“好,你究竟还聪敏。”对方忽又阻断了他的话,但语气骤然变得和气多了,“你想得对,尚烈。不过这一着,你不用再操心,我已经给你预备好了。这一张就是‘港澳居民春节回乡证’,你拿着吧。”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长方形的盖了印钤的纸片,连同桌上的2000元港币,一起递给贡尚烈。
贡尚烈忙着放下雪茄,站起来,谨慎地用双手接住。路百通也放下了交叠着的腿,趿着一双红丝绒的拖鞋,慢吞吞地立起来。
“回乡证上,我给你写上你原来的姓名,动身日期是9号。此刻已是7号的深夜,还有一天工夫,你得做好一切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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