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家都睡吧。”
贡尚烈换了衬衣睡下去,身体上舒爽得多,但是梦还是有,那像是各种不同的断碎胶片拼凑拢来的电影,东一幕,西一景,不像先前那么整套的,景象也还是惊心动魄的。
约莫过了两个钟点,贡尚烈又惊醒了,不过没有哭,也没有叫。他睁开眼,房间里墨黑,而且静寂无声,只有小凤的细细的鼻息声。这时他已经完全清醒,不想再睡,实在,他也怕睡。
他轻轻地坐起来,穿好衣鞋,便向方桌上摸索钢笔和信笺簿。他听得秀宝在床上翻身,还有叹气声。他也暗暗叹口气。他并不开电灯,拿着纸笔,一步一步摸向房门。在拔门闩时,他听得大床上有响声,像是他妻子醒了。他停一停,声响没有再继续,他就拉开些房门,侧着身子挤出去,转过身来把门拉拢。
天井里也静悄悄,但并不像房里那么黑,因为月儿虽要在下两晚才露脸,天空里却镶嵌着不少星星。北风还是吹得很有劲。两株冬青的叶子给吹得窸窸窣窣,像有人在窃窃私语。天竺子在墙壁前摇摇摆摆。温度比白天至少下降了四五度。贡尚烈刚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骤然间踏进了天井,当然会觉得冷,可是他毫不在乎,一直走向厢房。厢房门只虚掩着,他就推门进去,摸到了电灯按钮,把它开亮。
他急于要写坦白检讨书,在厢房里写,既可以一心一意,又不致惊醒妻女,因此才溜到这里来。
他把厢房门照样合拢,又捡起半张糊灯剩下来的红纸,粘贴在灯罩上,不让灯光漏到外面去。
于是,他从袋里掏出纸烟和火柴,烧着了一支烟,开始拟腹稿、草提纲。
接着,他把衣服扣紧,搓搓手指,正式写下去。一直写到天蒙蒙亮,他的草稿已经打好了。
太阳升起来时,外边巷里又闹盈盈,两间房里也有谈话声,可是没人进厢房去打扰他。他仍继续在做修改和誊清工作。
灵芝在门缝中张一张,还没开口说什么,就给她的舅妈拉开去。
7点半光景,奇珍轻步走进厢房去,看看尚烈还在奋笔写,他的脸上已不像上半夜那么灰溜溜、阴沉沉,却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活气。
她低声问:“大哥,快写好了吧?”
“是的,”他高兴地点点头,“还有一部分没誊清。”
“那么,歇一歇再写吧。我去烧个手炉来。”
秀宝送进去一盆烫手的洗脸水和一壶热腾腾的茶,接着是一大碗热粥、两碟粥菜——酱瓜和腌肉。贡尚烈在吃粥时,灵芝又送进一只烧着碳基的镂花白铜的小手炉来。
“舅舅,妈给你暖暖手。”
“好孩子,谢谢你妈,也谢谢你。”
“自己人,用不着客气。”她含羞似的侧着脸,“小凤吵着要一盏兔子灯,我此刻陪她去买。”
“好吧,街上人很挤,你小心着。”
“放心吧,我会照顾她。”
“不单她,你自己也得小心啊。”
一会儿,厢房里又只剩贡尚烈一个人。他真正感到了温暖,暖气畅流到他整个身体的每一部分,也流到了他的心。
11点30分整,他的坦白书全部誊好了。他再仔仔细细校一遍,才搓一搓有些发酸的手指,把11张写得密集而清楚的笺纸折叠好,揣在那新的棉褂口袋里,迅步地跨出厢房来。
他走进自己的房,没有人,听一听,他妻子和妹子都在后面厨房里。他动手从床底下拉出了皮包,那做暗记的小纸片还是老样子。他开了皮包,看见夹底里的手枪和枪管中的电报密码都没有变动。他站起来.将一直搁在镜台上的两包礼物拿起来,又拉开镜台抽屉看,钞票也依旧在那里,不过工会证已经不见了。他把纸包和钱一起放进皮包里。
他提了皮包,刚要出房门,秀宝恰巧要进房。
“快开饭啦,你上哪儿——”她看见他提着皮包,脸色又那样凝重,不响了。
“我到公安局去。”
“吃了饭再去,不行吗?”
“不行,越早去越好。”贡尚烈看看他妻子,低低叹口气。“过去,我瞎了眼、不争气,实在对不起你和康笙,还有小凤。要不是政府照顾,你们不知会成个什么样子。”他的声音已近乎呜咽,“现在,你们母女俩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过活,等康笙毕了业,你就有帮手了,奇珍妹妹也会照顾你。要是有一天我能够回来——”
“你一定会回来!一定的!”秀宝抢着接一句,她的眼眶也有些红了。
“我也希望能这样。不过万一不回来,那也比我永远陷在泥坑里,累得你们一直提心吊胆强得多。”
“别说这样话!”她的眼泪禁不住从颊上滚下来,“只要你坦白得彻底,政府准会宽大你。你要相信政府。”
“是的,我相信。”
“那么,你的坦白书写得怎么样?”
“我不想再保留任何一件事。”
“要不要让妹妹看一看,提些意见?”
这时,奇珍也从小夹弄里兜出来,站在天井里。
贡尚烈摇摇头:“不行,我自己的事,不能叫人家提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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