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应道:“你说的对,我对伊也有同样的印象。那么,后来你怎样会疑到伊的呢?”
霍桑丢了烟尾,搓搓手叹气说:“这案子真困脑筋,现在我经过了整理分析,才说得这样有条理,在当时简直是一团乱丝,案情如此错综复杂,处处窒碍,人人可疑,外线、内线既然分割不开,一切有关系人好像都有嫌疑,可是又像是人人都没有可能。我简直深深地陷在迷阵里!而且最最不可解的,还有那凶器——一件古董,一块装饰品的灵璧石。包朗,我老实说,我但愿以后不再遇到这样子的案子!”
我等他在烧着了一支新鲜的纸烟,才说:“你刚才不是说,因祸得福,你是靠着这凶器才从迷阵中转出来的吗?”
他仰着椅背说:“是,可是也并不是一下子就转变过来的,而是经过了脑细胞的活动,才从迷雾中钻出来的。凶器是临时借用的,好像那人进去时并没有谋杀的意念。那么,那人和玲玲争论什么事,因争论不决而发火,就顺手拿了那块石行凶吗?但是玲玲的死状并无挣扎迹象,明明是酣睡时被害的。这假定又不通,同时又指出因误闯房间而灭口行凶的理想不合理。总之,蓄意行凶而不带凶器,临时下手而又没有争论之类的诱因,显然是一种反常的现象,也是一种反常态的行为。我们知道人的行为都有心理的因素,因此证实那凶手的心理是反常的心理,也就是变态的心理。所以我最初成立一个空泛的理想,这案子可能是一个有变态心理的人干的。”
他吐出一长串烟,烟雾在微风中飞袅着。故事展开了新的一页。我并不插口,实在也无从说辞。
霍桑继续说:“后来,我回来和你讨论之后,准备去看金丽坦。半路上,我再考虑到换房间的事,觉得外线近乎不可能,所以改变主意,先回到顾家去仔细察看那后门。门很重,很紧,那弹簧锁也有些发锈。我才假定大荣喝得半醉了回来,随手把门推一推,以为锁上了,实际上却没有推上。这发现才使我割断了外线,就直接去见何乃时。我把纪璋的嫌疑并不太重的话安慰他,又问他关于顾太太的病。末后我提出凶手有变态心理的见解。何乃时表示确有可能,又借给我两本变态心理学书,其中一本是心理学权威福洛德著的《精神病分析》。”
“那天半夜这案子自然发展了,顾大荣遭到了象征的谋杀。包朗,象征谋杀这名词不是很新鲜吗?其实那现象真是太新鲜了——用一把现成的古董刀,在那枕头上刺一下。这行动有什么意思?是一个正常心理的人干得出来的吗?当然不!因此我认为先前的假定得到了一个确切的佐证。进一步,我就从那几个关系人中找寻我理想中的变态心理人。自然顾俐俐就吸住了我的目光。伊很懦弱。伊报告经历时,兀自追想不出,一再说是像在梦中。纪璋说,伊的精神有耗损的象征,常给伊服安神的药。伊平日受足了欺侮,没有勇气反抗,这些积累的怨恨被现实环境约束着,就都给压抑在隐意识中。可是根据变态心理,有时候这种压抑的经验可能打破了约束的枷锁而活动起来,造成匪夷所思的惊人事实。这是变态心理的普通现象。
“在物证上,老许说,楼下的玻璃门,在发案前就莫名其妙地开过好几次。玲玲被杀的一夜,玻璃门也同样开着,大荣受象征谋杀的晚上也如此。门总有人开的。谁?俐俐?伊却不承认。那么俐俐会是害了睡行病吗?因为一个睡行病的人,在睡行中的动作,醒后是不会记忆的。包朗,你也许也知道变态心理学中有一种迷狂症,译者叫做歇笃里亚Hysteria。这迷狂症种类极多,睡行病是很普通的一种。那本《精神分析》上说得非常详细。你如果不大熟悉它的症象,不妨把书桌上的另一本我国朱光潜的《变态心理学》翻开来。在58和59页上,我用红铅笔划过线条。”
我依照着站起来,从一本红布面的英文的《精神病分析》下面,找到了那本中文书。这几本书前两天就放在书桌上,可是我不曾注意。我翻到58和59页,把睡行病一章中划红线的句子念出来。
“……迷狂症的最普通的症候是睡行。睡行也有深浅程度的差别。……平时所不能发出的动作,在睡行中可以发出来。……睡行醒后,睡行中的动作和见闻就一齐被遗忘,平时的记忆和直觉却又恢复原状。……”
霍桑听我念完了说:“你明白了没有?俐俐平日所受的屈辱,因着无力反抗,常被压抑在隐意识中,但当伊的睡行病发作时,那约束力——在心理学上英文叫做Censorshop——失却了控制,伊的痛苦的经验要求报复,伊就干出了醒时所不能干的事。……包朗,如果你的记忆力不太坏,你总还记得你在大学里念过的莎士比亚的《马克白的惨剧》,内中的女主角马克白夫人,就是一个患睡行病的好例子。伊能在睡行中开橱,拿纸张,写字,朗诵,把所有写的封起来;伊唆使伊的丈夫谋杀了苏格兰王邓根,又在睡行病中洗血手的动作。你等何乃时空闲时,他也可以告诉你这种病的实际例子。我和他已经讨论这病症好几次,昨夜吃夜饭时也谈着治疗方法呢。”
“我的转变的假定成立之后,觉得要证实它还是一个难题。因为俐俐在睡行中的行动,醒后是不会记忆的。你指伊是凶手,伊永远不能自己公认。除非有方法让我们亲眼看见伊再复演一次,这件案子就没法结束。我的玻璃缸中看金鱼的比喻,现在你总可以承认是切合了。我记得老许说,每一次开玻璃门总是在有月亮而没有风的夜里。也许俐俐的病和月夜有关系。我就希望在这还有月光的几夜中,俐俐可能再会睡行。所以我一面禁止大荣离开屋子,一面叮嘱银林不要轻举妄动。我又假定俐俐的流血可能是伊在黑暗中自己撞伤了鼻子。我们知道那红木衣架曾倒在地板上,小圆桌欹侧了,汽水瓶滚落在地板上。那可能都是撞倒了衣架的后果。所以前天回来之后,我打电话给何乃时,请他打电话通知岑纪璋,把俐俐的有血渍的睡衣,和自己的染血的衬衫拿来给我看一看。我看到了这血衣,我的理想便完全证实和确立。那血衣此刻还在我的铁箱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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