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和屋外,真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音乐在响;器皿在发光;座客们在笑语;一些像凤凰那样美丽的女侍应生,穿着一式的服装,在柔和的灯影下,穿花一样在忙碌。
我们的主角余先生,平常,习惯出入于这大都市中的一些最豪华的所在。对于这种带点贵族化的娱乐处所,一向相当熟悉。但是,在他此刻的眼光里,一切的一切,都觉迷离而惝恍;一切一切,都觉缭乱而陌生。——他像一个童话中的苦孩子,被推进了一座光怪陆离的魔宫。
他在一个离门不远的座位里面安放下他的身子。坐下去时,几乎碰翻那张轻巧的圆桌。
四周有许多异样的视线,从不同的角度里,陆续投集在他据坐的位子上;可是,他自己却丝毫没有觉察。
有一个女侍应生,蝴蝶那样翩然飞集于他的身前,以一种询问的目光凝注着他,意思问他“需要什么?”——这女子的眼珠睁得很大,好像在看一个银幕上的恐怖剧。
我们的主角,最初踏进这个地点,原意他只需要休息一下。由于这个女子的询问,他方始觉到嘴里干得很厉害,好像即刻刚从大沙漠里逃出来。于是,他模模糊糊随口说出了一些饮料的名目;——实际,他在说过之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
女侍应生退下以后,他把他的疲倦而又刺促的眼球,茫茫然,看着四周的一切。他看出这一处装饰瑰丽的所在,是一座长方形的大广厅。四角列着四支大方柱;柱的周围,镶嵌着晶莹的镜子。他的座位和其中一支方柱,距离得相当近。他的眼光,偶然落到镜面上,只见里面的人影,像是华德狄斯耐笔下的东西,花花绿绿地在旋转。多看一眼,就使他的眼球,格外增加眩晕的感觉。
不行!他赶快把视线收回来。
一大杯流汁和一盆西点,托在一个银盘里面,送到了他的桌上。那个凤凰似的侍应生,放下了东西,却像逃遁一般,轻捷地旋转身子就走。一面,她还回眸向他偷看了一眼。
那个女子,走向她的一个同伴之前,轻轻说了些什么,立刻就有四条视线,远远投向他的坐处;这四条秀媚的视线之中,都在透露异样的神情。
我们的余先生,他,当然不知道。
饮料来了,他惘惘然举起玻璃杯,狂饮了一口。他的手有点发抖,杯子里的流汁在晃荡,一只手不行,他用双手捧住这杯子。
喝了一口冷饮,心里感觉很畅快。因这冷饮的刺激,他的神志,好像醒了一点。如果不是耳边的声音太嘈杂,他几乎快要找到他已失去的经过;仿佛,他已屡次将要找到一些什么;但是,仿佛屡次快要找到什么而一下子却又轻轻滑走了!嗳!思想始终那样昏沉,头脑始终那样胀痛;耳边始终像泼翻潮水那样的响。
但虽如此,他终于迷迷糊糊,抓住了一些失去的记忆。这时候,他的眼光,正自失神地停滞在对座一个啤酒瓶上。突然,有一个意念,轻轻闪进他的脑角;他像在无边黑暗的长空里,看到了一颗星。
他心里在喊:“瓶!”
不错,有一只瓶……有一只瓶……有一只瓶……
有一只瓶,怎么样呢?
他苦苦思索下去。他再下意识地擎起那只玻璃杯,猛喝了一口冷饮。
他恍惚记起:在过去的时间中,好像他的手里,曾经拿到过一只什么瓶?……他好像曾在那只瓶里,嗅到过一种什么强烈的气味?……但,他却绝对思索不起,这是一件发生在什么时刻与什么地点的事。
那是梦里的事情吗?他自己迷惘地问。
不!那不像是梦里的事!他自己迷惘地回答。
但是,以后呢?——在捧着那只瓶和嗅到那种气味之后,以后又怎样呢?
看着对面那只啤酒瓶,他的神思,不觉深入于他所失落的迷离的梦境之中。不料,过去的哑谜,还没有解决,眼前的奇事却已接踵而来!——而且,那些奇事,竟像穿在一根绳子上,简直成串而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在他背后,忽然有一个声音,轻轻地,而不十分严重地,在警戒他说:
“喂!你要留心呀!你——”
第一遍的声音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即使听到,他也决不以为这是向他说的话。可是,第二次的语声紧接着又在说:
“喂!听得没有?余先生,你要留心你的危险呀!”
那个突兀的声音,不但近得像是凑在他的耳边所说;而且,语声之中还清清楚楚指出他的姓。他被那个声音猛然从迷离的思索中唤回。他不等那个声音歇绝,就愕然抬起他的视线;他向近身的一个小圈子里四面找过来。只见:那些桌子上的人,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在谈笑,有的在把烟圈吐在热烈的空气里。结果,他并没有找到那个喊他“余先生”而向他发言的人。
只有隔座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单身的座客,那个人,距离和他最近。看样子,最有可能向他说出如上的话。但是,看这家伙,一手执刀,一手执叉,正自埋头苦干于他面前的一个餐碟中。工作得这样忙,在神气上也绝对不像开口说过话;何况,自己根本并不认识这个人。
于是他仅仅把困扰的眼色,在隔座这个家伙身上轻轻一掠而过。他只模模糊糊看到那个人,是个阔肩膀的人,年纪并不十分老。穿的是一套深色的西装。——不过,也许他连如上模糊的印象也不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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