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什么啊,腿坏了……”奶奶红了眼圈儿。
“他……怎么弄成这样?”这明明是探风。
“去查个什么人……他这人呀,就知道工作。人家都不让你干了,你可还干个什么劲儿呢!”
冯静波不再说话,捧着那一杯温热的茶水出神。奶奶后来说当时觉得这人挺怪,他不多说话,光想事。
这很引起我的兴趣。这个神秘的人在我家里触景生情想到了什么呢?
许久,他放下茶杯,缓缓摸出5元钱钞票,塞到我的枕头下面。
“哎呀,这可……”奶奶忙去推辞。
“没什么,应该的。”说完他飘然而去,还是不说姓名。
“您贵姓?”是奶奶追出门去问。
“冯。”门外扔来一个字。
爸爸管界只有一个姓冯的。
当问题“基本查清”的爸爸拄着双拐回到家里,奶奶向他讲这件事时,他脸上泛起了愤怒的潮红。他没说话,径直去了小芝麻巷15号。
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正面交锋。
望着爸爸拍到桌上的5元钱,冯静波淡淡地笑了:“老肖,这是干吗?我是给孩子的。”
“谢谢。”爸爸的话显然是从牙缝间咬出来的。
冯静波垂下头,手里摆弄着一个纸匣子——他一直靠给街道工厂糊纸匣为生,半晌才说:“老肖,我知道你不信任我,可我真不是坏人。”
我老爸当时可能没想到对手会这样单刀直入,他愣了一下,而且也确实无法说什么,他没有证据可以打倒对面这个人。他叹了一口气,扭脸要走。
“这么多年来,我干过坏事吗?”姓冯的又把话逼上来。
……爸爸咬着牙。
“我拥护共产党啊……”
爸爸在一瞬间动摇了吗?我猜他会动摇那么一下的。是啊,断断续续查了这姓冯的那么多年那么多次,可……他历史上可能会有污点,可他一定会是特务吗?
“文化大革命”前夕,上级通报说国民党特务机关在呼叫潜伏本市的特务5182号,已是行政科长的爸爸把冯静波作为嫌疑线索反映给了政保科。可惜,工作还没开展,政治风暴降临了……
“难道真是命里注定查不清他吗?”爸爸扼腕而叹。
人是有一种逆反心理的。越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得到,越干不利索的事越想去干。难道爸爸对冯静波的追查也是如此?
那天他们面对面时心情一定很复杂。
我可怜的老爸爸后来一定会想起我的妈妈和哥哥,他的悲愤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觉悟和纪律的约束,他一定会把拐砸到冯静波头上。
他在那小院里一定感到无法再待下去,他愤而离去。
他一定在那时下定了决心,那瞬间的动摇一扫而光。
当一切都结束所有问题都平了反之后,架着双拐的爸爸坚决要求回公安局工作。
可是他终于还是倒下了,终于无可奈何地坐上了轮椅……我那可怜的老爸爸!
十四
我陪着两位老人站在“四阎王”旧宅院的大槐树下。
他们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大槐树在风中沙沙述说。
“四十多年了……”老头儿感慨。
……老太太抹着眼泪。
这院里住的都是新住户,住得最长的不过十几年,他们当然不知道“四阎王”是何许人,他们有几分好奇有几分冷漠地望着这对反差极强烈的老人。
男的,西装革履,一看就是海外来客。
女的,虽穿了新衣服,却遮不住满面的沧桑。
我几乎怀疑她不是翠萍,她和我印象中的女子相差太远。可她又确确实实是翠萍,看老头儿对她那份绵绵情意还不肯定吗?
他们蹒跚着一步三回头走出院门。
男的说:“你记得吗?我借来的那本《家》,不敢让父亲看见,就放在你那儿,有机会就去翻几页……”
女的点头:“看了就给我讲,讲觉慧和鸣凤……”
我在他们后面听着大受感动,我觉得我对他们有了新的认识。我也仿佛感到我在长大,一向在我脑海里模模糊糊的爱情突然间生动起来。
我们缓缓走在小巷里,历史又悄悄地包围了我们。我想起曾在这历史中生活的爸爸,他老人家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他也有过相似的爱情吗?
母亲的印象早就在我脑子里模糊了,她现在只是一张挂在老爸爸床头的照片。我发现爸爸睡前和醒后都要向那照片看上几眼,仿佛是一种老夫老妻间的无言交流……
“小肖……同志,你父亲是……吧?”
小心翼翼的问话把我从遐想中唤回。我抬头,只看见两位老人微驼的背。可我相信我听到的不是幻觉。
“是的。”我回答。
“我……能不能见他一面?”仍不回头,但话很诚恳。
我沉默,掂量着话该怎么说。
“有个人……让我带封信……给你的父亲。”
我一愣,但我立刻反应了过来——我的反应从没这样灵敏过,我的心怦怦跳着,血液从四肢开始向头部集中,我脱口而出:“冯静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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