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缓缓地回过头来,满脸是庄重和肃穆。
老太太也回过头来,泪光闪闪的。
于是我知道他们明白一切。
“不!”不知道为什么我断然拒绝。
十五
我仿佛看到我的爸爸在深山老林中艰难地跋涉。
没有路。大概是他迷失方向偏离了路。他在树、藤、草、石之间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非常静,只有偶尔一声鸟的怪叫和他脚下枯枝的断裂声。看不见天,被树冠遮住了;也辨不清地,那里都是丛生的荒草和荆棘。偶尔有一块突兀的巨石,冷冷地横在他面前,让他又流一身汗又蹭破几处皮肉……
他不会有太多的物质准备,他是从监督劳动接受再教育的村子里偷偷跑出来的,顶多揣两个窝头一把手电和几张钞票。他乘长途车,又搭了一段马车,然后进山……
他是不相信那叫冯家台的小山村已经不存在了吗?
他是不相信没人会告诉他关于冯静波的本来面目吗?
这一趟冒险行为十有八九注定会白白地浪费精力,而且百分之百注定回去会受到严厉批判,可我的老爸爸仍然义无反顾!
天渐渐黑了,山林间腾起阴森森的雾气,从没进过山的他感到恐惧了吗?
他一定加快了脚步,他想争取在天彻底黑之前找到人家。他的目的几乎达到了,因为他看到在雾中升起一股显然浓淡不同的烟气,也闻到了一丝饭烧焦了的煳香味儿。他兴奋起来,几乎是雀跃了,但就在这时候一脚踩空……
山,对于他来说确实太陌生了。
其实他的腿应该能治好,可那个年月,那种身份……
那是他命运中的又一次转折,犹如鹰折断翅膀。
十六
肖先生:
您好。
几次提笔又几次犹豫,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昨夜窗外凄风苦雨,于雨声中却突然下了决心,这一番心里话不吐何快?不吐何安?
你我周旋多年,当我踏上飞机舷梯离国漂泊时心头确有一种轻松之感。我这些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食而无味,寝不能安,这一切都在那一瞬之间解脱了。
但随之而来又是一种自疚的折磨,为了我你多年辛劳丧妻失子身患残疾,实在使我不安。按说各为其主,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可说?但那种折磨却不肯逝去,扪心自问这是怎么了?
近来大概因为年已古稀之故,常于无人处把往事揣摩,思来想去便恍然而悟,原来使我不安使我自疚的仍然是肖君你。你铮铮铁骨,耿耿忠心,矢志不渝;反衬得我躲躲藏藏,提心吊胆,猥猥琐琐。惭愧!在对手面前我从未认输,可君这样的对手使我佩服也使我渐醒。还干下去吗?每每问及自己便冷汗淋淋。我感到我竟然在对手面前悟出些做人的真谛了。
时至今日我唯有在君面前低头,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你是对的,我是奉命潜伏的军统分子,代号5182。毛四林和“四阎王”确实是上峰特意安排的牺牲品,抛出他们为的是掩护我长期潜伏——如此做法,今日想来实在惭愧。“四阎王”血债在身,似罪有应得,而那个毛四林,无冤无仇,唉……往事如梦,不可尽述矣!只是我遇到了你,我的一切计划都在君的眼前粉碎。坦白说近四十年我从未做过按上峰指示该做的事情,我悄悄地让他们以为5182已经成仁。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你。每每从噩梦中醒来,冷汗犹存,战栗不已,岂敢轻举妄动乎!
特别是岁月流逝,年龄渐老,过去那一份野心便也渐渐淡了。常常扪心自问,那问题又常常把我自己吓倒。如:有君这样忠诚捍卫者的政府可能够颠覆之?把一个旧中国改变成一个新中国的政党可应该是我的敌人?呜呼,30岁前死心塌地为三民主义征战,70岁时得见海峡两岸气氛缓和而欣喜,大陆潜伏四十年与君周旋四十年我了解了共产党,也佩服了共产党。
家兄在台经商,力促我回台一聚。自知四十年潜伏对国民党来说无功无能,遂落足香港。年已古稀,聊为家兄公司驻港代理,意为两岸贸易奔走,只盼大陆早日更为强盛,也算洗刷我的罪过。只是累君家破人亡,这笔账又何以还清?只有彻底坦白如上,只求宽恕我这昨天的敌人。
大陆有句名言,昨天已经过去,希望还在明天。不知明天我和君能否携手,为中华民族的前程而言欢也?
切切。
冯静波 上
十七
老爷子的手颤抖着,把信叠好。
“阎王儿子”——阎伯隐迈前一步,轻声说:“冯先生还有一句话,让我务必代向肖先生转达,强……强调。”
他大概不习惯大陆常用的“强调”这个词。
老爷子看看他,又看看我,再看看周围所有的人,低声吐出一个字:“讲”。
“他说,他是通过肖先生的所作所为来认识共产党的。”
所有的人——我、我的老爸爸、翠萍、高所长、马福禄和他那大胡子父亲,都为之一震!
我的爸爸潸然泪下。
阎伯隐先生继续说:“肖先生,我也很感动……说实在的,我父亲是共产党杀的,可我当年就对他很不满的,他确实罪有应得……冯静波先生到美国找到我,他讲得最多的就是您的故事。我从没见到一个人会对自己的责任这样……我回来,我的妻子也对我讲……”
52书库推荐浏览: 任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