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给我面具的人,很快就离开了我。她那喜怒无常、浓烈而自私的爱,也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那个我不能称为弟弟的新生命上去。我不再姓段。我从她那里得到的,只有这一身并不坚硬的外壳。带着她给我唯一的财富,我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慢慢学会察言观色。我学得很快,最短的时间内就适应了环境,因为学得不快,我就会遭受更多的痛苦。
但是生活的改变也不尽是坏的。尽管没有了父母,但至少我不再那么寒酸了,不用再穿母亲从别人手里得来的不合身的旧衣服,她常常一边命令我换上这些衣服,一边刻薄地咒骂着有钱的亲戚朋友像打法乞丐一样对待我们。同学也不再取笑我是看门人的孩子。虽然偶尔背着我他们还是会窃窃私语。这让我找回了一点虚荣心的满足。我的成绩很好,考上了重点中学,这让养父母十分自豪。
但是在新的环境里,竞争十分激烈。所有人都很优秀,而我的一切都显得很平庸,我很快觉得失落起来。有一次,好不容易有个也普通家庭的女生和我说话。我太高兴了,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竟然有这么好的口才,更没想到自己说的话竟然有人这么入神地倾听,还一个劲儿地问我“还有吗?还有吗?”我的自信心膨胀了。我从小住在市委大院里,对于干部子女的生活自然是了如指掌,也许因为从心里面羡慕,观察越发的仔细。于是我大胆地将我知道的一切添油加醋,告诉她我的家庭如何神秘而显赫,我的母亲如何高贵优雅,对我如何要求严格。从她的眼光里我看到了“羡慕”,从我的心中我发现了“满足”。
第一次编造这样的谎言,感觉兴奋而又刺激。为了不穿帮,我还故作慎重地跟她说:“我妈妈叫我不要在外面讲我家的事情,让我要学会像普通家庭的小孩子那样谦虚朴素。我把你当好朋友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哦。我不喜欢张扬。”我得到了她带着钦佩的肯定。
用这样的办法,我结识到了越来越多朋友,获得越来越多满足。我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假的,然而被人羡慕那一刻的快美让我无法停止。幸好我一向很低调,在吹嘘自己的时候总不忘赞美对方的优点。所以在享受羡慕的同时,我也可以避免被人嫉恨的危险。
就这样,虽然养父母又生了弟弟,不再重视我,可是我找到了在保护自己的同时让自己开心的窍门。说实在的,我还是很感激他们,毕竟他们供我上了大学。虽然我去上学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跟他们说自己以后一定会把弟弟带到大城市去照顾,但我心里所想却是:总算可以摆脱他们了。所以一入学我就把把自己的姓改了回来,我还是段津津。所有人都可以不重视我的出身,我自己不可以。
但是让我不舒服的是,大院里和我一同考上这个大学的竟然还有一个女生纹纹。她的外公是我们那颇有背景的大资本家,母亲是名符其实的名门闺秀,她父亲入赘到她家,在我们市里担任重要的领导,是政坛的明日之星。
要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熟悉得这么刻骨铭心,那得感谢我的母亲。记得小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在院子里玩,遇到穿着粉红色裙子漂亮得像个洋娃娃的她邀我一起玩,还送给我精致的小耳环作礼物。我满心欢喜地带回家,却遭到母亲的白眼。她一把夺过我的礼物,眼睛滴溜溜在我身上转,轻蔑地对我说:“人家不要的垃圾才给你,还当成个宝!我们这个穷家养不起你啦?整天巴望想当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长相?你以为自己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吗?这么小就涂脂抹粉,长大了只能去站街!”
然后,她不顾我的哀求,硬是一瘸一拐地押着我,陪着笑把东西送回给人家。而琴的母亲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那东西说:“什么东西值得你特地送回来?怕是我们家工人本来收拾了要扔到垃圾桶的吧,你就留着给孩子玩吧。”一瞬间我感觉到母亲握着我手的手掌狠狠用力,又见她笑容可掬地拉着我退了回来。路过垃圾堆的时候,母亲用力地把那小玩意扔到地上,狠狠地用脚碾,回身又打了我两巴掌:“不争气的东西!脸都让你丢尽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纹纹一起玩过。她的中学时代是在省城度过的,而我那么刻苦挤进的,也只不过是市重点。后来,竟然又进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班。她依然骄傲美丽得像个公主,我一眼就认出了她,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也认出了我。
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对我来说,大学生活象征着摆脱出身阶层的里程碑,我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我把志愿填在这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北方城市,用意也是在此。有个知道自己底细,又全然优越于自己的人在身边,实在是不舒服的一件事。至少,我再编造自己的家庭背景,都多了一分被人拆穿的风险。
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刃,横在我的脖子上。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小时候一样,她格外青睐我,做什么都要着我一起去。她就是那样的大小姐,任性妄为,对人颐指气使,而我还没办法反抗,让我给她买饭,让我帮她打开水,让我帮她在图书馆占位子,我就像她的仆人。
幸而她的脾气很坏,除了我以外她几乎没有任何朋友。而笑脸常开的我人缘却是格外的好。对那些替我不值的人们,我的说辞是这样的:“我的爸爸是她爸爸的老上级,所以家里嘱咐我要在学校里多照看她来着。什么?她太张扬了?不不,其实她人挺好的,就是有点小姐脾气。唉,其实我挺羡慕她的。我娘亲对我可严格了。从小我们就被教育不能享受特殊待遇,要和普通人家的小孩一样自己坐公交车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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