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已经能看见她了。透过惊涛拍岸的轰然巨响,他也能听到她了。
她正在发狂似的拼命跑着,嘴里还用着捷克语歇斯底里的叫喊。“哈洛克!哈洛克!齐维多!哈列斯坦!德拉斯!哈洛克!”那些本该来接她的人名。
她满头的金发映在月光下,狂奔的身影被身后五十码远射过来的强烈探照灯光捕捉住,照得丝毫毕露,无所遁形。千钧一发的枪声爆响刹那,她突然摔了一跤;子弹的锐啸将夜色粗野的撕裂开来,落弹把她四周的沙滩和野草打得弹跳迸射,几秒钟内她即将殒命。
他的爱人也将一去不返了。
他们正在俯瞰“摩尔道河”的山丘上野餐。沿着这条河上行驶的船只,将河面勾画出无数航迹水纹。午后晴朗的天空里,弥漫着由下方工厂吐出的浓烟,将远山遮得一片迷蒙。
哈洛克望着这片景象时,心里不禁揣想到吹过捷克首都布拉格上空的微风,不知是否能够将这些浓烟吹散,好让他再望到那些远山。
他的头枕在珍娜的大腿上,修长的双脚伸展出去,正好触着她带来的野餐篮,那里面装满了三明治和冰凉沁心的甜酒。她坐在草地上,背倚着一棵桦树的光滑树干,用手摸着他的头发;她手指轻轻的绕过他的脸庞,温柔地描出他的双唇和颊骨。
“米海,亲爱的,我刚才正想着呢。你穿的这身粗绒外套和深色长裤,还有你那一口标准的英语,一定是你从读大学的时候,就养戍的习惯吧?就跟你现在虽然已经把姓改成哈洛克,可是却仍然可以听得出来你原先的捷克姓,是叫赫维里柯的道理,完全一样吧?”
“我倒不认为它们具有什么涵义。这只是习惯成自然,穿久了、习惯了,就变成象制服一样脱不掉了,并不具有任何其他的‘自卫’涵义在内。”他笑着摸她的手,“何况,大学生还也是老早以前的事了。”
“老早以前,就跟你以前在捷克——就在这群山之下——所经历的那段日子差不多,对不对?”
“对——是差不多——就发生在那下面。”
“正好被你碰上。我可怜的爱人。”
“那都是历史了,我反正算是是活了下来。”
“许多人却没有。”
金发女人爬起来,旋身奔过沙滩向右方扑,拉扯住野草,暂时躲过了探照灯数秒钟。她朝着海滩上方的土路奔,躲在黑暗里,忽蹲忽窜着前行,藉着夜色的漆黑和高大的野草隐匿她的身躯。
没有多大用处的。
躲在土路上方两棵树间,身穿黑毛衣的高大男子这么想道。他不久以前也曾经和现在这样,冷眼从高处俯望着下方的情景,望着她。那时她并不象今晚那样惊恐,她一直很冷静自恃,端庄出色。
他躲在漆黑一片的办公室里,背靠墙壁,将窗帘缓缓拉开,小心翼翼的,把脸孔—寸寸凑到玻璃窗上。
他可以看到她正昂首阔步的走过下方灯火通明的庭院,她脚上的高跟鞋有如军队行进般的敲响院中的石板地砖,蹀蹀声回荡于四周建筑的石墙上。那些警卫全都隐立在阴暗之处——就象身穿苏联军服的傀儡。他们纷纷转头目送她,带着钦慕欣赏的眼光,看着她从那栋外有铁栏杆围绕的大灰色建筑——布拉格秘密警察核心一走出来,走向铜墙铁壁中间开的那两扇铁门。他们欣赏的眼光之后,所隐藏着的思想,却可以一目了然:这名女子可不是什么一般普通加完夜班签退的女秘书,这是一名随时有权出入秘密警察总局,接受秘密警察头子面授机宜的高级干部。
当然还有其他人在盯望地——从其他那些漆黑一片的窗户后面。只要她自信的步履稍有迟顿,刹那间的略一犹豫,马上就会有一只电话被抓起来,下达出扣留她,不准她走出那道铁门的命令。这是难免会碰上的尴尬场面。照理讲,秘密警察头子们的亲信,是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的,然而基于“保防安全”的优先考虑。所有对她的怀疑,都是理所当然的。而怀疑的标准。就是取决于一个人的举止外表,完全视外表而决定一切。
没有迟顿,没有犹豫。她正在把情报带出去……带出去了!他们办到了!
他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绞痛,却很明白这是什么原因才引起的:恐惧、单纯、生硬、令人作呕的恐惧。
也就在胸口绞痛发生的同时,他坠入了回忆——回忆中的回忆。
当他俯望着她走出去时,他的思潮却早巳飘回一座残破的城市,飘回那些大屠杀中的一片枪声之中。布拉格西南方的“利底斯镇”。还有一个小男孩——无数小男孩中的一个——钻过那些硝烟弥漫、熏人欲死的断垣残壁的瓦砾堆,传递着情报,口袋里塞满了塑胶炸药。只要稍微缴迟顿,略一犹豫,那么一切就会……变成历史。
她走到大铁门了。一名守卫马上替她打开大门,恭敬地放她走出去。她一直保持那么的冷静自恃,沉着端庄。
上帝,他好爱她!
她冲到路肩土坡,手脚并用的拼命往上爬,四肢深深插进砂土里,挣扎着求生。失去了长草的掩蔽,探照灯马上就会逮住她。结局很快就会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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