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清伸手掩口,不知是念到了沈大人,还是体味了沈研,滋濡久久,她哭了。
她该感动的时候从不含糊,她憋不住自己的笑,要哭时也当仁不让的哭,也许这样会显得她很奇怪,可是……管它呢!沈研转头,深深看她,黑潭中漾开一层波,波心皱,圈浮涟漪,仔细分辨,已不是全然的冰寒了,蕴了一分小小柔柔的东西,像是情,也像不是。严总管走到几位少爷旁边,递上准备好的香,沈氏三兄弟,依长幼顺序,为亡父进香。
唐清跟着做完后,清目一转,看了看周遭的布置,发现了一种很新奇的东西——祠堂两旁矗立着一块块的石碑,大小相仿,光滑照人,碑面有字,明显用利器刻划。唐清靠近,边踱边念。“长子铭记,不忘家训。”这一行,字迹浅薄,只在石头表面轻轻地剥落一层,下手力道疏离清淡,写字之人年纪尚幼。
“扶养幼弟,振兴家业。”“严格自处,远离江湖。”“明辨是非,不入官场。”“父仇深切,永生不忘。”“找寻真相,报仇雪耻。”大石一块接一块,字迹一行连一行,笔力渐渐深透,感情慢慢强烈,句中含意让人不由悚然动心。“这是每年大少爷在老爷忌日这天,刻下的誓言。发了誓,以大少爷的性子与决心,是一定要去实现的。去年写下的,是要查明老爷遇害真相,大少爷动了真格,一年当中,大少爷的表情愈见阴沉,怕是调查过程挫折多多,实在不易。只不知,大少爷今年会写什么?”严总管的声音像炉顶袅起的淡烟,飘忽着绕来唐清耳边,说的是事实,却字字惊心。
唐清伸手,出了食指,指尖柔柔,贴上凹陷的刻字,沿着字迹笔画缓缓划过,仿佛跟着沈研写了一遍。刻字静静,死的,不会说话的,可这一笔一勾一竖一划中,似乎饱含了写字人起伏沉郁的心情,她描摹久了,好像指头也蘸满了这份复杂,一忽之间,这种烫又由指头蔓到了心底。她咬唇,收手,想跳开。脚底踩到一块碎石,一个趔趄,脚脖子一扭,钻心地疼,上半身一歪,额头就向面前的一块石碑撞过去,眼瞅着自个儿要脑门破裂,血洒当场。唐清想,好嘛,出了小家乡,霉运一连接一连,进了“夫家”,几经遭险,这会子更棒,这顶呱呱一撞下来,就算不魂飞魄散,也铁定破了相,本来不好看,丑上加丑,丢脸丢到姥姥家。
唐清闭目,因为动作迟钝,要闪也来不及了,索性伸头承受,很快就会过去的,呵呵,对吧?
她,到底撞了上去,不痛,不昏,没死。她的额头触到一掌的柔软,三分厚,三分热,三分有力,一分……嗯,她颤着睫毛,小心地在它之上又蹭了蹭,这最后一分,是粗糙,就好像龙泽县村中在秧田里劳作的伯伯们的手,掌心带茧。
她睁目,她的额下垫着一只手,一只五指根上各有厚茧子的手。她的目光沿手而上,看到了——沈研年轻的脸。她满怀慨然地看他的眼,仿佛看到那里面一瞬而亮的两分急,她随了这急更往下深入,却让它给逃离了,很快地消逝了。她就这样枕着他的手掌,斜斜靠立,忘了要退开,仿佛这个“枕头”舒服极了。可是,他竟也没能撒手撤离,任由她的额贴着,两肤之间,越来越热。她听到有人在笑,极低极轻,不是嘲弄逗引,而像是看久了她和沈研后,感同身受般地暧昧地笑。然后,她的头突然被用力一拨,沈研的那只掌推开了她,他神情烦躁,涂上狼狈,仿佛怨着他自己刚才做了多余的事。唐清又要怪自己的迟钝了,她的脑袋是被拨动了,可她脚下没跟着动啊,身子向右倒去,仿佛听得“咔嚓”一声,脚脖子得了第二重拐,要了命了。她腰间一紧,被人用力一收,身子又起来了,一个前冲,撞到了一面怀抱,唔……她牙疼胃也疼的当口才发现,这个怀也是沈研的,在微微起伏着,心跳也快,他的下巴就在她头上,她顶门一热,触到一重浓浓的鼻息。刹那间,她的腰间一松,什么都退开了,沈研的手,沈研的胸膛,沈研的气息,匆忙地逃离她似的。她讶然张嘴,呼吸不稳,很久没回过神,咀嚼刚才一幕,分明感受到他抓着她腰的手,骨节在一张一紧。她对之作纯粹的理解——他有紧张。他的这种味道仿佛说明他从没碰过女孩子似的,可是,不可能的,对不对?她曾经看见过他“亲昵”地抱着他的……那么,是只有对上她,他才这样吗,呸,还是不可能的,对不对?唐清褪去羞后,细眼儿一转,就看到了笑盯她的沈磊。这家伙一忽儿瞅她,一忽儿瞅他大哥,从头至尾,就是他在她和沈研之间,怪怪地寒碜地笑。
唐清微气,对他瞪瞪目,龇龇牙,不让分毫气势。惹得沈磊十足的不可思议,频频更看她。沈研几步走到一空白石碑处,严总管两手平送,递上一把剑。沈研一瞥,大手一挥,掌握剑柄,利落抽出,剑离鞘,咝咝有声,他转腰,扭腕,俯首,低眉,凝目,手带剑尖不停动,招招划划,沉着有力,再看他脸上神色,大气潇洒,他眼角绽光,精然炯炯。唐清要凑过去,沈磊却踱来她旁边,笑意爽朗,“接下来是大哥单独静思的时间,我们所有人都到祠堂外面去等吧。”唐清怔愣一下,无奈跟出,转头回望,沈研字已刻完,她眯眼一瞧,仍是八字——“心有迷离,思者彷徨。”她心一颤,仿佛弦口被什么拨着,微微上下抖动。她在门口拣一块圆石坐下,双膝同样收上去,两臂一环,从小腿前抱住,下巴一磕,埋在膝盖之间,目光放远,那头也有一山,青青落落的,高得很,深得很,山路上开满了野百合,红红油油,由山头到山脚漫下一大片,像出阁新娘半脸上妆点的胭脂。她不久也是要“嫁”给他的。若彼此心结不解,她和他之间,不会幸福。那日子不用想象也知道,夫与妻之间,若淡得只剩下如履薄冰的话,那样活着,又有啥意思。她看他,不像坏人,她又是那种很容易喜欢上别人的人,她没有深沉心思,为人处事不太复杂,只要别人对她好,她一定下决心也会对那人好,若……他愿意踏出一步,她一定下决心也去喜欢……他。她是否是错觉呢,刚刚一瞬间扶着她的他,仿佛有点不一样。她愿意,把一切往好的方面想。所以,这一刻,她心头酝酿轻松,清而不恼。她一个眼花时,沈磊坐到了她旁边。她眯眼对他笑笑,不再多理,仍旧看远处的山花。沈磊的声音爽净清透,洋溢青春,“唐姑娘,你怎么看大哥今年所刻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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